4 伊人憔悴

狼牙月,伊人憔悴。

我舉杯,飲盡了風雪。

安置好素雪睡下,劍修揮退了輕絨飛絮。

看着她憔悴蒼白的臉,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憂愁。她先天體質寒弱,本來留在南方休養是上上之選,但是十年前的那場變故讓她落下了深深的病根。若不是這些年以各種奇藥續命,她恐怕早就……再加之她近幾年一直通宵達旦的為朝政之事操勞,身子更是被夜寒侵襲得千瘡百孔。這些,都無異于雪上加霜。他該怎麽辦————

翻看着恒拿來的那疊奏折,他有些驚訝。雖然知道她的才智,但沒想到有如此之多的良策都出自她之手。這也難怪伊世吾在短短幾年裏可以政績卓然,一路平步青雲了。

素雪醒來時,天色已黑。她不知道自己這次又睡了多久,但她很明白這并不是什麽好兆頭。她看見劍修在窗邊飲酒,愁容在狼牙月下若隐若現——

發現他醒來,他放下酒杯。“你還好嗎?”他扶她坐起。

她先微笑才點點頭——這快要養成一種習慣了。怕他擔心,她總記得要先笑笑才答。

“奏折,我已經做好了,給你過過目。”他把墨跡方幹的奏折在她面前展開。

她很仔細的看了一遍,滿意的合上。“很好,連我還沒考慮到的地方都考量得很周到。”她真心贊道,讓她将自己托付出去的男人自然是人中之龍。

“那你再睡會兒。我把這個給恒送去。”他收好奏折,“輕絨她們就在外面……”他不放心的交代。

“我知道。”她仍是淺笑着點頭。

他不放心的多看了她一眼,然後離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她掙紮着下了床。拾起矮幾上他剛剛握過的酒杯,她仍可以感覺得到上面殘留的餘溫。

酒,并沒有飲盡,散發着甜甜的香味。想不到他飲用的竟是這種不會醉的淺釀。素雪嗅了嗅酒香,忍不住飲盡這半杯甜酒。

“小姐不多睡會兒麽?天快亮了。”進來的是輕絨,看她拿着酒杯,問道:“小姐也喜歡‘雪釀’麽?”

“雪釀?”

“是。以雪水,白蓮釀成的甜酒,公子名其為‘雪釀’。小姐若是喜歡,可以飲用一些暖暖身子。”輕絨扶她在妝臺前坐下,細細的梳理她及腰的長發。

她點頭,任輕絨梳發,然後用緞帶輕束住。

雪釀是麽?劍修,看來不只是我為雪所傷了。不然,你為何住在一個名為‘雪’卻永遠看不見雪的地方?

素雪不知不覺又走進了桃花林中的夭華亭,然而已經有客先到了。

“參見風離公子。”輕絨飛絮向他行禮,不同于對趙恒的福身,她們是向他抱拳,然後退下。看來,眼前這位應該是江湖中人。

“素雪見過風離公子。”她記得劍修提過,風離是他的摯友之一。不過他的感覺明顯是異于趙恒或是劍修的。他一身玄衣,眉眼間無半分松懈的神色,一臉肅然。

他點點頭,只略略看了看她的氣色就不再多做打量。“姑娘可知自己大限将至?”

她苦笑,沒想到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素雪知道。”

“劍修想必也知道了?”他有些贊賞眼前病弱的女子,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卻沒有絲毫哀戚恐懼的神色。

“他應該是知道的。”她垂眸,想到劍修憂愁的模樣,她有些難過。

“那他還執意留下你?”雖是疑問,但他的語氣卻是羨慕的。

“是。”這正是她最苦惱的地方。

“姑娘不擔心劍修對你只是一時憐惜,抑或只是片刻迷戀?”風離雖明知這一問實在毫無意義,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劍修是憐惜也好,迷戀也罷,對素雪來說都沒有差別。”她看着滿目‘桃夭’,淺笑道:“倘若他能在素雪離去後移情別戀,素雪就別無所求了。”

“你……”風離驚嘆,他可以明白劍修為什麽執意留她了。

“換作平常女子,莫不希望心上人能真心實意的只愛自己一人,甚而生生世世才好。但素雪沒那麽貪心。”她接過飛絮送上的茶,揭開碗蓋,輕嗅香片散發出來的暖香。

輕絨在亭椅上鋪上絨墊,然後小心的扶素雪坐下。安置妥當後她倆再次福身退下。

“姑娘果然非同凡人,莫怪恒急召我回雪園來看看。”風離欽佩的很,他一直看不破參不透的,竟被一個弱女子雲淡風清的點明了。

“公子謬贊了,聖上怕是要公子回來勸勸劍修的。”她笑道。

“劍修堅持的,我們自然也要堅持。”他也自袖間取出一支青花瓷瓶。“這個,請姑娘收下。”仿佛察覺到什麽,風離放下瓷瓶就消失了人影。

素雪想道謝也來不及了,只能看着瓷瓶無可奈何。

“風離還是不想見我!”不知何時,亭中多了一個水綠綢衣的男子,他看了看風離離去的方向,有些悵然。

“想必是皓昔公子了。”素雪猜道。好兄弟自然要挨個來‘看看’她了。

“沒錯,我就是皓昔。”他抽出一把折扇,展開扇了扇。扇面上是一幅山水畫,但由于扇動太快,素雪看不清畫的是什麽。

“公子也是來看素雪的?”她想着依趙恒的性子,估計是都通知到了。

“對。”他“啪”的合上折扇,很快的打量了她一遍,“姑娘很美。”他坦白的評價道。

素雪沒料到他會說這一句,一時愣住了。“公子……”

“我被恒匆匆叫回來,說是劍修偷了個美女藏在雪園裏,讓我回來看看。”他毫不避諱的看着她,像在欣賞一幅山水。

“聖上他……”她無奈的笑道。

“姑娘既是劍修選定的人,我們就不再多言了。”皓昔也拿也拿出一支紫砂小瓶交給她,“在下還有要事,改日再來探望姑娘,望姑娘保重。”

只聽得他展扇的風聲,皓昔也不知所蹤了——

——

禦書房

“拿去!”劍修把奏折扔在趙恒面前的禦案上。

“啊!”趙恒吓得趕緊躲。“劍修你幹嘛生這麽大氣?”

“以後不許帶朝政的事到雪園來!”他想到素雪的白發,心再次揪痛。

“不敢了不敢了。”看着他如此凝重憤怒的臉色,趙恒明白他現在是真的生氣了,當然也就說明他是真的愛上了素雪。“素雪還好嗎?”

“不好……”劍修心痛的阖上眼,眼前全是她憔悴蒼白的臉。

“劍修,不是我潑你冷水,”趙恒翻開他送來的奏折看似漫不經心的批閱,“我們都很清楚,以素雪現在的狀态,拖不了多久……”

“恒!”被說中痛處,劍修惱怒的喝道。

“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輕饒害你們倆至此的禍首。”趙恒合上奏折,拿起早先劍修偷來的書信。他看着信封上的字跡,笑的很詭異。仿佛此刻他并不是朝堂上那個公正嚴明的君主,也不是雪園裏可以嬉鬧無常的恒公子。

“恒——”劍修平複下自己的情緒,緩色道:“你該知道,我若要複仇,很多事很多人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當然明白,皇兄……”恒的神色也恢複了平常,“這個,你若想要,”他指指案後的金色龍椅,“随時都可以拿去。”他的話很認真,也很誠心誠意。

“恒,”劍修看着他的眼,“我要這把冰冷的椅子做什麽?我只是想讓你明白,複仇并不能挽回什麽。”他放眼窗外,指着唯一沒被這四圍紅牆囚住的天空,“這片天下有無數子民仰望着你過活的,你即使不願,也要記得自己是一國之君。”

“我記住了。”他點頭。

“好了,我該回去了。素雪在等我。”劍修抖抖衣袖,像是要撣掉俗世的塵埃。

“快回去吧。”他在龍椅上坐下,開始批閱案上堆積的各樣公文。

劍修回頭看了他一眼,自開着的雕花窗飛身出去——

雪園

劍修看見素雪時,她正靠在夭華亭的椅子上擦拭一把琴。她一手抱住琴身,一手拿着塊絲絹輕輕拭着琴弦,不時的撥幾下,琴在她的青蔥玉指下“铮铮”的低鳴。而她似乎很享受這一聲聲的琴吟,臉上微微的泛着愉悅的笑意。

“你回來了。”她放下琴,想要起身迎他,反而被他拉進懷抱。

“你在做什麽?”他看看石桌上的琴,同時也發現了那兩個小瓶。“風離他們來過了?”他抱她坐下,讓她靠着自己。

她點頭,“他們,”她舒服的倚着他,貪戀他的溫暖,“和你不一樣。”

“看似不一樣,其實一樣。”一樣寂寞,一樣有不堪回首的過往,一樣強迫自己遺忘了很多東西。“以後你就會明白。”他愛憐的掠了掠她散落在額前的亂發。

她還是淺笑着點頭。我怎麽會不明白?劍修,素雪沒有多少‘以後’了……“東西給聖上送去了?”她不想看見他寂寞的模樣,那會讓她不放心離去。

“送去了。”他并不願多談外面的事讓她操心,指指桌上的琴,“想彈琴麽?”

“嗯。”她伸出手輕撫琴弦,“小時候家裏教過,後來就生疏了。今天忽然想起,就讓輕絨幫我找了找。”

他捉回她的手放好,修長的十指按上琴弦。“我彈給你聽……”

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素雪聞得他的琴音,忽然覺得眼前這片桃花全部一剎那白了頭。劍修啊劍修,究竟是什麽讓你的寂寞如此刻骨蝕心?你一弦一音為何盡是風雪?

“這支曲子送給你,素雪。”一曲彈罷,他把她的雙手輕放在琴弦上。

“送給我麽?”她溫柔的輕笑,“那我就收下了。”

她撫上琴弦,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分毫無差的重彈這支曲子。明眸慢轉,玉腕輕舒間,曉色雲開,春意随人——

“我彈的對麽?”她願意溫暖他孤獨冰冷的心。即使不能很長久,她也願意将剩下的時光都給他。

“對。”他忽然抱緊她,“很對。”素雪,謝謝你。謝謝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有你在,我很知足了。什麽權力,仇恨,我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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