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弄(二)
手裏握着蝴蝶杯,單飛,不醉不歸——
手中是素雪曾經最喜歡的翡翠蝴蝶杯,劍修握着它,細細的摩挲着杯子上溫潤的玉紋,仿若愛撫着佳人的纖纖玉手。杯中還是那清甜的雪釀,熟悉的酒香讓他的思念猛然濃重,指掌間力道不知不覺的大了。杯子,轉眼化作一堆玉屑;酒,沸成一縷輕煙——
一時間夭華亭中酒香彌漫,讓人醺然欲醉。但他卻醉不了,事實上這幾天裏他一直想醉也不能。滿眼滿心都是她的影子,再多的美酒也難以入喉。素雪啊素雪,你實在太傻了。沒有你的雪園,只不過是個空有美景的園子,不能是家啊……有你在,何處又不是我們的雪園呢?
“啧,可惜了。”展扇的風聲不知何時插進他神游的思緒,“這杯子世間僅此一對呢!”皓昔看着眼前的玉屑搖頭。
“杯子毀了便毀了,”出聲的是恒,“劍修,去接素雪回來吧。”看着他如此為相思所折磨,他實在不忍。
“不必了。”負袖躍上荷心亭的頂上,躺在碧綠的琉璃瓦上看着深邃幽藍的夜空出神。
“為什麽?”他倆不解,将她捧在心頭疼愛的他難道放心她留在伊世吾那只老狐貍的身邊?
“等風離的藥制好,我會接她回來。那時……”望着隐去了月色的夜空,他忽然笑的很深遠,“我不會讓她再離開。”
“她人現在在伊府你不擔心嗎?”
“擔心……卻不能做什麽。”他怎麽可能不擔心,想起她白皙如玉的雙臂上青紫的淤痕,心生疼生疼的。但想着她隐忍着淚光的雙眸,他只能強壓下将她立刻帶回來的沖動,眼睜睜的看着她如她手中蔫萎的桃花,失去了生氣。
“你!”不能理解他們之間這種愛戀的方式,恒甩手憤憤離開了亭中,而皓昔卻似乎自他的話中明白了什麽,也靜靜的離開了荷心亭。
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幾日的光陰裏,她什麽都沒做,只是倚在欄邊看着天上時而飛過的落單孤雁。她出不去,以身子現在的狀況也去不了哪兒。食,難下咽;睡,難成眠。靠着随身帶進來的幾瓶丹藥勉強壓制着寒疾,但京城裏的氣候比起雪園實在差的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捱多久。
“你要用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嗎?”心疼的語氣中幾乎錯雜着哀求,如墨絲衣在月色隐去的夜空下沉暗得分辨不出輪廓。
并不回首看他,她望着夜空上掩起月娘的那片雲朵出神,嘴角似乎還含着半分笑意。
“我知道你想回到他身邊,但你這樣不吃不睡難道就能等的到他?”看着桌上沒動過的飯菜和湯藥以及她更加消瘦的身形,他卻沒有一點辦法。眼前這個女子,已經不再是那個與他一樣為了仇恨在這個地方待了十年的雪兒。她的心給了那個名為劍修的男人,于是似乎十年來的情分就此一筆勾銷了。他恨,他怨,但除了憐愛他卻拿眼前這個女子無可奈何。
走至她身後,想伸手撫順她的長發,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疏離讓他不敢靠近。手,就這樣停在了半空———
輕搖螓首,她扶着欄木站起身,忽略掉他的存在,姿态閑适的步入了室內。然而這一錯身時刻意的忽略卻将他傷的更深,收回空空的手緊握成拳。“為什麽……”
“你可想清楚了你現在如此是為了什麽?”嗓音柔若春水,話語卻是讓他心寒。
那日回去冷靜的想了許久,他已經想的很明白。想到他那一推定是将她摔疼了,本是要來跟她道歉——這十年來将她疼到心裏的他何嘗這樣傷過她?沒想到在繡閣下看到的卻是一幕缱绻纏綿的戲碼,妒恨讓他幾乎瘋狂。知道她這幾日來不吃不睡,終于忍不住擔心的上來看她一眼。
“我……”他沉下眼眸深吸一口氣,“是為了複仇。”不敢再擡眼看她,怕再看見她對他冰冷的眼神。
“很好。”她竟然贊道。“雖然我不能勸服你放下仇恨,但能讓你清醒的認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轉過身面對他,笑顏仍是十年如一的清雅動人,容顏縱使很憔悴,但掩不掉那分傲然自如的風骨。
“雪兒……沒有你我就算複了仇又如何?你以為僅憑仇恨能支撐着我在這裏一留十年嗎?”我等的是和你報了仇的那天,是能有一日和你逍遙于山水啊,難道你從未這樣想過嗎?
“何苦如此執着……”她無奈的嘆道,“罷了,若是一心要報仇,我成全你便是!”墨晟啊,若不是你如此執着,也許事情會簡單許多……
“你早就知道如何扳倒那只老狐貍?”對于她的智謀與聰慧,他從不懷疑。
黛眉微蹙的點頭,“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罷了。”憑她這些年掌握到的所謂‘機密’就已經足夠了。她需要的是一個時機,一個能讓伊世吾一跌就永世不能再翻身的時機。而現在,似乎就是了。
“你可知陳守鏡給他的那封密函已經落入了上位手中?”密函當時是和她一起‘失蹤’的,她沒道理不知道它的下落,至于最後為何會落入上位手中就只有她才會知道了。
“哦?”看來聖上是打算行動了,照目前的情勢也該是時候了,只是她一時還不能确定他究竟要如何利用這封密函。“既是如此,伊世吾眼前不過剩下兩條路而已。”一是棄車保帥,犧牲掉陳守鏡;二……就是放手一搏——逼宮叛上!
“那依你看他會選哪一條?”兩條路?他要讓哪一條都是死路!
“這就要看……”瞥一眼繡閣下的庭院,一個身影正踟躇其下。“他接下來怎麽走了。”
順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原來是伊世吾那個老東西!“我攔下他……”他怎麽會有好心來探望回府幾日的她?!哼,想必是為眼下的局勢所困擾,來‘求教’了!
“嗯。”她點頭。待他下樓,她卻不是裝睡的躺下而是點上一支紅燭,靜坐于妝臺前勻發,似乎在等候貴客。然而她要迎的卻不是什麽貴客,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她不能露出分毫的弱勢,鏡中映出的是再分明不過的病容,她卻強撐着全部的心神讓雙眸透出精明的光彩。
只聽得——
“義父,雪兒服過藥已經睡下了——”
“無妨,燈不是還沒滅嘛,我上去看看她就好,回府幾日我都沒來看她————”
“義父————”
“素雪啊————”漸近一陣上樓的腳步聲,人,已是來到身後。
“素雪拜見父親大人。”她緩緩起身,向他深深一福身,仿佛真當他是再生父母般的敬重。
“自家人何必拘禮?”他擺擺衣袖示意免禮,徑自在桌邊坐下。
小心的執起茶壺為他斟上一杯茶,狀若平常。然而這簡單的一翻杯一執壺,一斟一敬對她來說卻耗費了不少力氣。現在的她,恐怕是為自己更衣的力氣都不夠。要讓手絲毫不顫抖的做完剛剛那幾下實在是艱難。
“素雪向父親大人請罪,素雪沒能看好那封密函,讓父親大人為難了。”她沒多少力氣和他兜圈子了,開門見山的好。
“這怎麽能怪你,你一介弱女子能耐宵小之輩如何?”只要不是你親手交給別人才好,不然我留你一條小命豈不是給自己下了一條絆腳繩?不着痕跡的接下茶杯淺嘗,言語是虛僞至極的慈愛。
“父親大人不怪罪素雪?”呵,今天來恐怕不是簡單的來‘看’她的吧。
“怎麽會?為父來是想好好看看你,這一個月在外面身子可還好?”居然沒死在外面,還似乎和晉王的餘孽勾搭上了。不過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沒有靈藥與滋補聖品的續命,怕是一天也難也多活!若不是眼下還有你的用處,我怎還會留你?
“勞父親挂念了,素雪很好。”菱唇勾出一抹豔豔的笑,是要證明她仍然好好的活在他的眼前。
“那就好。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下吧。”被她這乍現的一笑怔住,他似乎自她這分明是強撐的精神裏看到一些震懾心際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支撐着她早該死去的的病體直到今日?仇恨?似乎不像。他閱人無數,卻始終難以看透她一雙眼。
“是。”她再次福身,直至他離開繡樓。
直到親眼看見他走遠,她才松懈下身心。力氣全失的她如離了線的布偶一下子跌坐在地,難以抑制的寒意剎時盡數上湧至胸肺。以帕掩唇,咳出的是殷紅殷紅的血……
輕按胸口唯一透着一絲暖意的暖玉,她的唇角顯出一分安慰幸福的苦笑。
劍修啊,你要快些才好———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姑娘?”扶她至榻上躺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病恹恹的女子真是那個在夭華亭中為他們煮酒,在荷心亭中和他們談笑的素雪嗎?
“聖上?!”素雪意外的看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是劍修讓他來的?
“看來我當日不該聽姑娘的話,”早知帶她出來會讓她憔悴至此,他說什麽也不會聽她的。“現在我送你回雪園去……”
“劍修可是責怪您了?”她毫不在意的淺笑,似乎并不為自己現在的處境憂慮。
“沒有。”若是怪他了,他倒也自在些。“他說等風離把藥制好就來接你回去。”
“那我等他。”她會等,盡自己全力的等他來接她回雪園那一天。
“可是……”可是她現在的樣子又還能等多久呢?
“聖上可是已經讓‘他們’知道密函的事了?”撇開自己的問題不談,她反而問起恒。
“是。”他欽佩的看着眼前滿面病容的她,在自己如此不利的境地裏,她仍能想到大局。反觀滿朝上下,又有多少食君之祿卻不為君擔憂的臣子?将這一聲感慨咽下,他接着答出她的疑問:“我只是打了一個必贏的賭。”
“聖上賭的可是陳副使大人?”賭上這個人是不無道理的,只是可憐了這個本是本分忠君的臣子,在不明不白之下就成了這場争鬥的棋子和籌碼,若是一個不小心,可能連身家性命都賠了進去。
“沒錯。姑娘已經預料到了?”她的這份才智早在他批閱她第一份奏折時就肯定了,若事情不是今天這個樣子,她和劍修定能成為他最為得力的助手。
“素雪明白了。若有可能,素雪定當助您一臂之力。”既然明白了他的想法,那事情就明朗得多了。
“不——”脫口而出的制止,但想到那只碎在劍修指掌間的玉杯,想到她為大局走至今日的險境,他還是不禁點了點頭。“那姑娘凡事小心。”
“我會的。”自衣領中抽出那塊暖玉解下,“告訴劍修,我還在等他。”
接過她帶着微微體溫的玉,仔細的收進了袖中。“姑娘保重。”轉眼已不見了人影——
——
一個必贏的賭麽?呵,我會讓這個賭贏的更穩些。
舉首望着自陰霾夜色中露臉的皎潔,月輝映得她的面龐更加蒼白,但唇角那抹笑意仍然明豔非凡。
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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