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反(一)
油盡燈滅,如斯長夜————
面前是他剛剛默背寫出的那份名冊,墨跡還未幹。舉起已經冰冷的酒杯,毫無味覺的一飲而盡。視線沒有自面前的名冊移開,但卻輕輕的喟嘆道:“進來吧”
難得一身黑衣的恒自窗外現身,見他這副神色心下猜測定是事情又生了變故。“出事了?”
搖頭不置可否,示意他将案上的東西拿走。“這份東西不可盡信。”
“為什麽?”他并不懷疑劍修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這麽說難道是伊世吾早料到他們的計謀,所以已經有了防備?難道今晚的事不順利嗎?
“恒,”劍修忽然異常沉重的開口:“你信我嗎?”
從未見過他這副凝重的神色,恒當下心中一驚。“我當然信你!”究竟怎麽了,怎麽會這麽問?
“那你信我會和伊世吾一道反你麽”
這句話不似平日裏不羁的玩笑,他說的極其認真。但恒卻是不在意的一笑:“天下可能惟有這句話我不會信了。”他早就說過,那張冰冷的椅子若劍修要就只管拿去。如今他說要‘反’,豈不是笑話?
“現在要逼伊世吾反,只這份東西是不夠的。”他指着面前的名冊說,“所以”他自袖間取出一塊玉牌,背面朝上的置于書案上,然後徑自起身。“就只有如此了。”
恒略帶着疑惑與猜測的翻開那塊玉牌,正面正如他心中所猜測同時也希冀着不要如此的一個字:“晉”。
“劍修你”現在若他和猜不出他有何樣的打算,就枉費他們兄弟這麽些年了。可難道他不清楚為了這場賭下如此重的賭注有可能血本無歸麽?
背對他立于窗前,伸出手去試探不知何時下起的細雨,仿佛試着感受素雪每當雨夜就忽生的愁緒。将沾濕的手收回,似乎已經決定了什麽。
“他要反,還缺一個名號。”緩緩轉身,他忽然笑的很淡定悠然。“而我,正是一個最好的選擇。”素雪啊,也許我能明白了。這微涼的夜雨細膩溫柔,雪園裏暖如春夏,但又怎麽能及得上這萬裏錦繡江山?為了你,我不會再藏下去
“你瘋了嗎?這麽做,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扣上謀反的帽子!難道朝中那些迂腐的家夥會放過你?!就算你不在乎朝廷的緝捕,不在乎那些‘賊子’的追殺,難道你要素雪今後都陪着你過那種亡命江湖的日子?還是說你打算再找一處山谷,再建一個雪園就此隐居一生?!”聽他如是說,恒忽然覺得驚惶不安。他知道自己所說的那些并不能真的難倒劍修,他在怕什麽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恒”劍修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信你,我信你不會把事情弄到那一步。如果掌控得當,說不定還能讓我‘重見天日’,賭一局又有何妨?”
雖聽他故作輕松的說,但恒又何嘗不明白他心裏有多痛?素雪還困在那個老賊的手裏,如今賭上自己的将來為了他的這個所謂的大計,他又還能再說什麽呢?
“我會贏。”狠狠握緊拳,“我們一定會贏。”現在也容不得他有半點輸的打算,眼見着他們一個一個将自己的所有押進這局賭,他除了感激與內疚他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把握時局的每一寸進程。他必須贏!
“我們會贏的。”恒,我們會贏。所以你不必擔心什麽,我不會離開——
——
倚在繡閣的欄邊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天邊漸漸現出了曉色。一夜無眠,盡管周身乏力疼痛,她還是無法入睡。環抱雙臂似乎還能回憶起剛剛被劍修緊擁過的溫暖,然而現在只剩下侵心的夜寒。瞥了一眼身後幾個時辰沒有動過的倆個丫頭,她無可奈何。
也不知道伊世吾從哪裏弄來的,看步态似乎是習過武的。是要防她逃?呵,以她現在的樣子,恐怕要自行下樓走動都是難事,用的着如此嗎?還是說她現在是用來威脅劍修的籌碼,不能有任何閃失?
“更深露重,請小姐歇息吧。”已經是不知第幾次的勸說,但聲調卻是仍舊冷漠。
輕揚皓腕示意不必管她,“你們累只管下去歇着”她現在還能為劍修做些什麽呢?那份名冊他已經得手,雖然不可盡信,卻可對他們有不小的助益。如今伊世吾軟禁她欲要挾劍修,他又會怎麽做呢?
“那我們只有得罪小姐了”兩個丫頭默契的對視一眼,驀地出手點中她的睡穴————
“你們————”容不得她絲毫掙紮,她沉沉的跌入了冰冷的夢境。
這時樓下一直隐身于暗處的墨色身影閃身上了樓,兩個丫頭見了他也并不驚奇,只是在他擡手揮退時恭謹的福身退下。小心的将睡着的她抱回房中,盡管已經點中了睡穴,一時她不會醒來,但他仍然怕一不小心就會驚醒了佳人。
“雪兒”輕撫過她不安的睡顏,他的心揪成了一團。“看來我又錯了但是現在我沒有回頭的路了,無論如何”以指描過她蒼白憔悴的面龐,“我不會放棄你。”
冬日的天色總是亮得晚些,離早朝還有不到一個時辰,晨曦卻沒有分毫顯現的影子。負手立于整座皇宮的最高處,仍然覺得無邊的壓抑。
即使他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即使他能立于人所不能及的高度,但卻不能逃出命定于肩頭的擔子。加諸于他身上的不只是一身龍袍一頂皇冠一個帝王的稱號,還有這千萬黎民的福祗,江山社稷的安危,以及這紅牆內外仰望着他過活的人們沒有哪一樣容得他有半分的猶豫,沒有哪一處容得他半分喘息。而能真正明白這些的又有幾人呢?
不惜踐踏着無數人的幸福和鮮血,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與人生。權勢讓人癡迷至此,但誰又能比他更明白權勢帶給人的禁锢?俯視這朝堂,回眼他的後宮,這裏每日上演的争鬥比之前線的厮殺也絲毫不會遜色,更可怕的是這裏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醞釀,發生,掩埋他羨慕皓昔與風離,江湖雖險,卻也比這裏光明得多————
想到劍修,他說不出的愧疚。若不是為了他,他大可早就和皓昔他們一樣逍遙于山水,也不至弄到今天這樣把自己心愛的女子陷在險境
“早朝前你這麽清閑?”戲谑的出聲,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一大早站在勤政殿的殿頂出神。
正想着他卻突然見他出現在眼前,一時竟未回神。“劍修?”
“沒工夫給你發呆!”突然的敲了敲恒的頭,以眼神示意他看看下面正四處找尋主子的太監們。“你要等的人來了。”說着閃身欲走,卻被恒叫住。
“你這時候去哪兒?”都是一也沒睡的人,這天不亮的時候要去哪兒?
不經意的挑了挑濃眉,“去月樓找皓昔蹭飯。”伸了伸懶腰,趁恒不注意順腳将恒一腳踢下了房檐,而恒卻憑着絕好的輕功險險閃過。
“一大早去找他蹭飯?”這是什麽答案?恒被他弄得摸不着頭腦。
“月樓名下的幾家酒館做的菜色可不比你這禦膳差好些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不如去大吃一頓。”劍修別具深意的笑道。“走了”
“你————”想叫也來不及了,而且還很不小心的被下面的一幹奴才發現了蹤跡,無奈之下只得閃身回禦書房去。
禦書房裏,陳守鏡一身朝服的跪等在禦案前,見他進來連忙下拜。“臣——”
“免禮吧,離早朝沒多少時候了,愛卿直言。”行還是不行一句話即可,他沒工夫多耗,劍修那故作輕松的模樣很不對
“是。伊中丞已經信任微臣了”原來背叛也只是一念間,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難以做到。
“很好。”他的選擇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微臣告退——”再拜後恭身退出書房。
“嗯。”
劍修,你究竟在幹什麽?
開封最為繁華的街市中,舉凡最出名的商鋪,酒樓,客棧,無不屬月樓所有。就好象現在他挑上的這一家酒樓——皓月軒,就是其中裝飾最奢華價錢最昂貴的一家。
一大早就耗在了這裏,要了間樓上臨街面的雅間。掌櫃一眼就認出這是樓主的貴客,絲毫不敢怠慢的送上了最好的酒菜後退下。劍修揀了幾樣順眼的點心嘗了嘗就不再動筷,只随意的把玩起擱在竹幾上的瑤琴。
他不是無事可做,也不是真的有那麽好的興致來這兒蹭皓昔的飯,只是他知道如果他在這裏現身,伊世吾的人就不難找上門來。要想借他的名號,自然要先來和他好好‘談談’。哼,但願那些人不會太笨,讓他在這裏等的太久
一個時辰後,兩個丫鬟伴着一頂軟轎停在了皓月軒的門外。壓轎,掀簾,一只素手伸出了轎外————
一直在窗邊靜心撫琴的劍修也不由得意外的心神一緊,等來的為什麽會是她?
被丫鬟扶下轎的她,心中卻是疑惑重重————清晨被丫鬟們服侍着沐浴更衣,梳妝打扮,服下大碗補氣的參湯,然後不明所以的送上了轎擡至了這裏。伊世吾從沒讓她出過府,墨晟也不會許她就這樣出來,他們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
這間酒樓裏異常的沒有一個客人,被兩個丫鬟攙扶着上了樓,是有‘貴客’在等候嗎?
曲子這支曲子
劍修?!
是被當作一份‘禮’送來了麽?素雪,他們就這樣簡單的将你還給我了麽?
将她一把拉回了自己的懷抱,慰藉彼此思念了太久的心痛。昨夜匆匆一別,不知他走後她可有受苦。不放心的暗握她的腕脈,卻驚心的發現了她體內新種下的毒!怎麽會?!他們竟這樣待她!
“怎麽了?”感到原本握在她腕上的手突然一驚,該是又擔心她的身子了。這些日子沒辦法好好的休養,該是讓他憂心了。溫婉的回握他的雙手,淺笑着安慰道:“不用擔心我”
“素雪和我回雪園去”為難着不知是否該讓她知道,他将她緊緊擁在懷中。“昨晚”
“我沒事,”她舒服的依在他懷中,“劍修現在該怎麽辦呢?”事情複雜到今天這種地步該怎麽收拾呢?
“你就別再為此操心了,”擁她在懷卻更加害怕失去她,“我會了結。”怎麽辦怎麽了結這件事他已經胸有成竹,但她身上的毒恐怕是風離也難一時解去。
“不知王爺您是否已考慮周全了?”忽然而至的墨色身影自窗外現身,冰冷陰鸷的俊容看來魔魅異常。見着素雪被他擁在懷中,更是握緊了左手那把玄鐵劍。“雪兒所中之毒能否解去可在王爺您一念之間”
毒?原來清晨那碗參湯可不只是補氣,還補了伊世吾可笑的心虛!莫怪劍修剛剛那樣驚詫心痛的神色,因為她又讓他為難了吧
“拿去。”将袖中的玉牌向他一擲,毫不在意交出它可能帶來怎樣的後果。“解藥呢?”
接住玉牌翻看,見到正中‘晉’字的紋刻,墨晟得意一笑。“不勞王爺費心,雪兒身上的毒我自會為她解去”他怎麽可能這麽輕易的就将她交給他?帶她來,不過是伊世吾那老賊為防萬一之策,現在東西已經到手,自然要将她帶回去。
“呵,劍修他們父子的算盤撥的可是精呢!”她依在他胸口輕笑出聲,絲毫不把中毒的事放在心上。若不是為了劍修,她早無生念。毒又如何?到今天她還會怕一個‘死’字?她怕的不過是他們以此為要挾害了劍修罷了,劍修她看着他的眼會心一笑,她的劍修又怎麽會被他們這點伎倆害到?
父子?!在她的眼中他真的和那伊老賊沒有分別了嗎?“雪兒,你如此看我?”顫着聲問出口,手中的劍被他握得發抖。
輕嘆一聲,她不舍的自劍修的懷抱中離開。“保重。”然後看也不多看墨晟一眼的任兩個丫鬟攙扶下樓。
再一次!再一次的刻意忽視掉他的存在!難道你的眼中心中只剩下這個男人麽?!那我這十年的守侯又算什麽?失落,怨恨,妒忌錯雜成一團亂麻,将他原就不能自拔的心網得更緊。忽地震劍出鞘,劍鋒直指她的背影————
而一旁的劍修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姿截住了他的動作。二指出其意料的輕扣,墨晟手中那把玄鐵劍頃刻碎成一堆廢鐵————
“我不是說過,劍是好劍,只是若讓我再看見它架在素雪頸上,恐怕就要可惜了”他該怎麽放心呢?讓素雪留在那裏,他該怎麽放心?
原本被攙扶下樓的她忽然頓住的了腳步,卻并未回身。“王爺只管放心回去,素雪定會保重不負您的厚望”聲調竟是帶着自若如常的笑意,甚而有些戲谑的意味。
“姑娘慢走。”沒想到她竟頑皮起來,劍修的唇角不自覺浮現一抹笑。
墨晟憤恨着扔掉手中的劍鞘,自來時的窗閃身。目送她翩然若雪的身影,眼見着她被丫鬟扶上了轎,向中丞府的方向漸行漸遠————
門外的人起轎,肆酒苦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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