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雪紛飛

白玉瓷瓶裏裝着風離苦心為她煉成的丹藥,看着它她卻莫名的遲疑了。她不是不想讓自己的寒疾快些痊愈,相反那正是她和劍修這些日子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但看着這瓶藥她卻無法不感嘆,若不是自己的病,他們大可不必吃這許多的苦頭。

“愣着幹什麽?”劍修不解的看着對着藥瓶發呆的她,“藥只有三粒,風離說須每隔三日一粒,一點也容不得偏差。”得來盡管不易,但還是讓他們都做到了。現在只要他好好的守着她,細心的為她調息,不用多久她就可以痊愈了。

“真是辛苦他了。”回過神來,她打開瓶塞小心的取了一粒藥丸服下。“事情了了我們該好好謝他才是。”依進他的懷抱,任由他在她的大穴注入真氣以催化藥力。

“謝自是要謝的,但若素雪你不能好起來,我只怕會去殺了他。”言語雖是戲谑,但說得卻是認真。

“不要輕言殺戮啊,劍修。”她以指點上他的唇,眉間忽然生出些許憂色。“為了素雪,你已經做了很多了。若還要為我沾染血腥,素雪怕是真的難以承受你的恩情了。”

“你怎麽了?”感覺她有些異常,他甚是不安。“不過是一句戲言啊。”

意識到讓他擔心了,她忽然察覺自己的失言。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何這樣憂慮,事情基本上都掌握在他們手中啊,她在擔心什麽呢?歉然的笑道:“是我說錯了,也許是在屋子裏悶得太久,精神總是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是太累了。”愛憐的掠了掠她額前的碎發,他無比深情的巡視着她這張已印入他心田的臉孔。“這些原不該你來操心”

她聞言卻忽然笑靥如花般綻放,“劍修是在說我身為女子,本不該為這樣的‘大事’操心?”他又在心疼她了,他可知道他的心疼讓她幾乎後悔他們的相遇?早知他會為她如此費神勞心,她寧可他們從未遇見過——但此話是萬萬不可讓他知道,不然不知道他會怎樣的難過

“你喲!”聽得出她這是玩笑,他寵溺的将她一把擁緊在懷中——

——

白雪之下可以掩蔽很多東西,如石板路原本的色澤,如屋檐琉璃的青翠,如山峰嶙峋的輪廓,如蓮池昔日的豔光——

其實這些都不值得詩人為它們去感傷,但往往寫進詞句裏的華麗辭藻卻有太多對它的悲詠或是歌嘆。而那些被雪水洗去的血跡,借白雪掩埋的屍首,雪夜裏飄往地府的冤魂,在冰雪消融前醞釀的陰謀,又有幾人注意過?看似歌舞升平的江山裏,又有幾人會為犧牲在權力鐵騎下的亡魂們嘆一聲無奈?比之吟詠雪景的蒼涼,詞人們更願意感嘆歌姬石榴色的紅裙與婦人頭上嬌俏的牡丹,比之為冬日的陰霾而愁眉,年少的公子更願意為心愛女子的發髻簪上富麗的金釵,比之為黎民的福祗,臣子們更願意為權力帶來的快感而終日汲汲他憶起多年前父皇對他說過的話:“孩子,要知道,你的對手,那些撥弄權力的陰謀家永遠是勤奮的,像農夫一樣為收獲而不知疲倦的奔忙”(注1)

站在這大殿的頂上俯視白茫茫的雪,恒記不得已有幾個時辰了。

“皇上,樞密副使陳守鏡大人在禦書房求見——”

宮人的聲音自下方傳來,打斷了他內容凄涼的思緒。略略定神,對着下面吩咐了一聲:“讓他先候着吧。”

“是。”宮人領命而去。

他是怎麽了?剛剛若是有人前來行刺,幾乎是十成九的成功。什麽時候起,他竟也像閨中幽怨的女子一般,會對着漫天風雪也多愁善感起來?

他是帝王啊,哪有容得他松懈感慨的閑暇?望着茫茫銀白的景象,他深深吐納一口,似要呼出胸臆間許多不能言說的東西。輕松躍下殿頂,往禦書房的方向走去

“啓禀聖上,伊中丞以為晉王平反之名,正四處招兵買馬,與前朝晉王舊部也頻頻聯絡往來。而且”陳守鏡恭敬的侍立在面向窗外的恒身後,細細回禀他所得來的情報。

“而且京城近十日以來,朝中但凡不能為他所用的官員或遭暗殺,或逢‘意外’,目前死了的已有近十人是嗎?”那老東西倒是要比他們手辣!

“是”之前所得來的名冊果然是不能盡信的,雖說對掌握伊世吾的動向有所助益,但卻沒能防備到他如此突然的黑手。暗殺,看來他手下還馴養了不少頂尖的死士——

“陳卿家可知道自己被他們的人監視着?”他忽然轉過身子面向陳守鏡,語氣不尋常的一問。

“微臣知道,不過為了不打草驚蛇,為臣只是盡可能的小心行事,不敢妄動”

“很好。你先回去吧,日後還有得忙。”不會太久了,冰雪消融前,一切都會回歸到原有的樣子——

“是,微臣告退。”

在陳守鏡退出禦書房後,恒忽然向着房梁上輕嘆:“下來吧。”

應聲躍下的竟是一身水綠的皓昔。他展開折扇,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一身蟒袍的恒,畢竟見着他的時候他還是便服居多,這皇宮禁地他也不似劍修來得勤。而重點在于他剛剛在梁上所看到的景象,他眼前的恒不是那個平日和他們打鬧嬉笑的公子哥,而是一言一行皆透着威儀的真命天子。

“看什麽哪?!”突然就被皓昔這樣打量,恒覺着怪不自在,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被他這一晃,皓昔回了神。“哦,你這個模樣少見嘛,自然要多看幾眼。”他這一晃,他倒覺得剛剛那些都是錯覺,恒還是恒啊。

“切!磨磨蹭蹭弄到現在才過來,慢死了!”不過就是個皇宮嘛。

“你還好意思說?!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幾層禁軍護衛也就算了,那老賊的暗樁到處都是,害得我兜了好大的圈子!”不是為了他,他犯得着扔着大筆的生意不做,為他一清早就東奔西走嗎!

“事都辦好了嗎?”

“您都開了金口,我豈敢不遵命?”将折扇‘嘩’的一聲收攏,他敲了敲恒頭上的金冠。“現在只待您一聲令下,我就會斷了那老賊所有的財源。”

“那就好,辛苦了,改天請你吃飯,嘻嘻。”嬉皮笑臉的要偷搶皓昔的折扇,卻被皓昔早一步洞悉揚手閃過。

“請我吃飯?算了吧,你這裏廚子要是好,你就犯不着總跑我那裏去蹭飯了!”他還真不稀罕,要真想吃得特別一點,他不如在這禦書房裏架個火鍋!

“那是那是,呵呵”

“好了,不多說了。”收起嬉笑,皓昔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我看你這也不是一般的游戲,玩的不好就是血流成河的事了,還是小心些的好。”他可以看的出被束縛在這個身份下的恒有多麽疲倦多麽不快樂,而且要冒着多少的風險,但身為兄弟他卻只能為他做這麽多了。

看到皓昔收扇打算閃人,他連忙樂呵呵的答道,“了解了解,慢走不送啊。”雖然外面風大雪大,但他心裏卻覺得很暖。

負手立在茫茫白雪裏,一身墨色衣裳猶為的惹眼。黑衣探子不停的來到他的面前,抱拳,單膝點地,然後在他示意後又再次飛身沒入了滿天風雪之中。

十年來,他仿佛就這樣的過活着,當初是一心為了仇恨,後來是為了素雪,而現在那些東西似乎都已經變得模糊了。他已經被身上這身墨色的衣裳浸染了,真正的自己早已沒有了原本的輪廓。走到今天的地步,沒有了退路,來時的腳印也被這茫茫大雪覆蓋,看不清蹤跡了。

事情都按照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着,離伊世吾所要達到的目标也越來越近,然而對于最後的勝利他卻沒有信心。素雪這些日都沒有出過房門,每日在那個男人的陪伴下下棋彈琴。這并不尋常,她之前那樣費心的為‘他們’籌謀奔走,現在到要緊的關頭卻按兵不動了。要麽是她不願再管,要麽就是她已成竹在胸————

“晟兒,”不知何時,伊世吾已站在了他的面前。“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都按義父的意思,一切都進展順利。”

“哦?那就好,三日後可就是我們‘大日子’了。”他滿意的颔首,撚着髯須點頭。

“是,義父定當馬到成功!”

“哈哈哈哈————”放肆的大笑聲一時在空曠的雪地裏回響,聽得墨晟滿心的反感。

看着伊世吾略顯佝偻的背影,墨晟忽然有些可憐他。賭上所剩無幾的餘生,為那其實沒多大意思的權力值得嗎?但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有些羨慕他。起碼他可以為‘權力’二字奮鬥一生,自己呢?

“墨公子”又一個黑衣探子跪在了眼前,“左丞府上的事已經辦妥。”

“知道了。”他是怎麽了?竟在這時候恍惚起來?揮手讓來人退下,他疾步折返伊府,途經一道回廊時卻發現一道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玄黑身影。

“看來留在絕命門的一年裏,你學會了不少。”沒有表情的開口,墨晟在他的眼中捕捉不到半分能算作情緒的東西。

“據墨晟所知,門主從來都不是愛管閑事的人,為何對這件事一直苦苦相逼呢。”雪色下,盡管倆人都是一身徹底的黑色,但卻輻射出截然不同的光芒。

“這件事之于我算不得什麽‘閑事’,但我也沒有那份興致插手太多。”他沒有恒或是劍修那樣不得不管的理由,他只是在幫自己的兄弟。至于什麽朝政,什麽權謀,那是與他的生命沒有關聯的東西。“我只是來提醒你,若一心做個殺手就不能有剛剛那樣恍惚的片刻,不然下一刻倒下的只會是自己。”他給劍修送了藥,折返時卻看見他在雪地裏走神,不知是出于怎樣的心态,他竟停下來只為給他送一個忠告。

“有勞門主費心,墨晟自當小心。”沒想到他要說的竟是這些,他們不該是兩個是站在兩個不同立場的人麽?

“那你好自為之。”說完了想說的,風離轉身離去。他并沒有施展輕功一躍而去,只是靜靜的沿着長長的回廊漫步,仿若自家的庭院一般悠然。

(注1):那一段先皇所說的話,借用自鄭重和的《大明宮詞》劇本第二十五集 ,太平公主的一段旁白的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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