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疁城三中設有初中與高中兩個學部,高中每個年級有三個班,鐘憶和沈放非常巧的被分到了一個班,胡嘉樂在他們隔壁。

上了高中之後,沈放就開始住在他外婆家,馮女士徹底對他放任自流。

人有時候很奇怪,過了某一個年齡或者某一個坎兒,就會抛卻過去想要嘗試不同的事物,任何以前沒有試過的,新鮮的東西。

沈放他們也是。

高一那年,為了耍帥,沈放抽了人生中第一根煙,紅色萬寶路,結果被嗆了個半死。但自從那時起,他的煙瘾就再沒斷過。只是他從不會在淩君則面前抽煙,也不讓對方知道自己會抽。不僅如此,他也不允許鐘憶和胡嘉樂在淩君則面前抽,更不讓他們将自己學會抽煙的事告訴對方。

“你身上……有煙味。”

淩君則發問的時候沈放正躺在他床上邊吃零食邊看漫畫,聞言眉尾一跳,差點露了馬腳。

“就讓鐘憶他們別抽別抽,硬要抽,還在廁所那種地方,肯定是那時候沾上的。”沈放一臉嫌棄,“你說他們也不怕抽出一嘴屎味來。”

淩君則的目光充滿審視意味:“所以你沒抽?”

沈放就怕被他聞到煙味,所以見他之前都會吃口香糖或者先刷牙,只是身上的味道卻始終沒辦法去除。

但沒關系,他仍可以扯謊圓過去。

張開嘴呵了口氣:“你要不要檢查?”

淩君則盯着他看了幾秒,當真湊了過去。他如同某種靈巧的動物,安靜、詭秘,帶着蘭花的香味。

沈放一動也不敢動,任對方從他的脖子一路嗅到唇角。

淩君則離他極近:“……檸檬味。”

對方溫熱的氣息随着說話吹拂在唇上,沈放有些別扭,往後挪了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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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口香糖也不行啊?”按理說讓淩君則知道自己抽煙也沒什麽,但沈放還是潛意識地做了隐瞞。因為他有預感,對方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

“行。”淩君則直起身。

沈放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已經看出了什麽端倪,搞得他心裏虛的很。

輕咳一聲:“那你接着練你的,我接着看我的。”

淩君則當真不再管他,按下事先錄好的伴奏帶,于屋中執扇而立。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沈放覺得今天淩君則唱的這支曲子特別奇怪,聽得心裏像是被什麽撓了一樣,忍不住擡頭去看。

“……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漫畫攤在眼前,他支着手肘橫卧在床上,正好對着淩君則,那瞬間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躺在羅漢床上的舊時土財主,而淩君則是他買來的小妾。

“小君兒,再給爺唱個小曲兒。”他進入角色一向很快。

淩君則用眼風刮了他一下,繼續唱道:“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是牡丹亭畔……”

沈放老神在在拍了拍手掌,假裝自己真的是個腦滿腸肥的土財主。

兩支曲子唱罷,淩君則停了下來:“官人可還滿意?”竟也陪着沈放胡鬧。

“唱得好,有賞。”沈放朝他招招手。

淩君則不知道他搞什麽鬼,但還是走了過去,彎下腰的時候忽然嘴裏被塞了一顆糖球。

檸檬味的。

沈放:“這下你和我嘴裏的味道一樣啦!”

淩君則定定看着他,忽地輕笑起來。沈放不知他笑什麽,但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笑。

“你啊……”淩君則口氣有些無奈,又透着些許寵溺。

沈放嘿嘿一笑,取過他手裏的折扇拿在手中把玩。

“淩君則,你今天唱的這曲子特別……”他想了個詞,“蕩漾你發現沒?”

淩君則幹脆也不練了,坐到床上拿起沈放先前看的漫畫翻閱起來。

“春心蕩漾的蕩漾嗎?”

沈放連連點頭:“對對對!”

少年從書頁中擡眼瞥了他一下,道:“這兩個曲牌就是唱的春情。‘我’做夢夢見了意中人,醒來後便看哪哪順眼,覺得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理解的很對,行啊沈放,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感悟力的。”

沈放被誇了下心裏還有點小得意,不過他倒是沒覺得自己平時感悟力有多好。

“最主要還是你唱得好。”

能讓人從唱詞中感受到人物的心理,這才是真本事。

“官人過獎。”淩君則随口接上。

雖然這都是說笑,但沈放那瞬間竟然還覺得這稱呼挺順耳的。

“你們今年開始是不是就要實訓了?”

“啊?哦……”淩君則看漫畫看得十分認真,“是,要上真正的舞臺了。”

現在不比以前,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看疁劇的本來就少,學習疁劇的就更少了,不可能去花費十數年心思培養一個人才。

傳習院是六年制,四年學戲,兩年實習性公演,也叫幫演,所有舞臺經驗只能通過自己摸索掌握。唱得好不好,觀衆捧不捧場,适不适合吃這口飯,都會如實地得到反饋。

多少人在這實訓的兩年裏被刷下去,從此棄伶從學,或者棄伶從商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學校時,老師一般會要求學生們凡屬本家門的戲就都要掌握。也就是說,唱旦的不光正旦、五旦,六旦、刺旦的戲也要會唱;唱生的不光巾生、翎生,大官生、武生的戲也要能上。

但這些都只是學校的要求而已,待畢業出科後,學生們還是需要通過從實訓中得到的經驗專精一二三路,有自己的能戲,知道自己唱得最好的是哪折哪出。

傳習院好歹一屆也有四五十個學生,雖屬不同家門,但也人數不少,并不分到一個劇團,一般都是六大國營曲社各塞上七八個。疁劇身為南曲,曲社多在江南一帶,這六個曲社中有三個是在疁城本地,另三個則分布在疁城周邊幾個城市。

沈放問:“你被分到哪個曲社?”

如果被分到外地,這就意味着要是淩君則這兩年表現得好,畢業後曲社願意要他,他就要去到外地工作,沈放一想到這事就心情煩悶得很。雖說就算分到本地曲社以後工作也不一定都在本地,畢竟巡演什麽的都是全國乃至全世界跑的,但好歹窩在本地,時常還能見到。這要是在外地可就不好說了,保不準一年半載才能見上一面。

“疁城白柳天芳曲社。”淩君則翻過一頁漫畫,不疾不徐道。

沈放聞言心下一松,忍不住大力拍了下床墊:“這個好呀!”

這個在本地啊!

淩君則被他吓了一跳,皺眉看他:“幹什麽?你知道這個曲社?”

大概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沈放不好意思地拿起折扇遮住自己下半張臉。

“不知道。”隔着扇面,聲音有些悶。

“那你好什麽?”

“覺得名字挺好聽……”

“……”淩君則不理他了,低下頭繼續看漫畫。

淩君則被分到白柳天芳曲社,雖然表面不顯,但心裏其實也挺高興。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與沈放歡呼的一樣,都是因為不用離開對方太遠。

要是被分到外地,實訓的兩年中他們這些幫演的學生一個月能有一次上臺機會就很好了,來去最多兩天也不費事,但等真正加入曲社肯定要常駐當地,那樣他就不得不與沈放分別了。

“淩君則,你是不是長個子了?”沈放一刻閑不住,收了折扇伸出光腳丫踢了踢淩君則放在床上的腿。

“好像是。”

“你要是一直長高,長到兩米那麽高,他們還會讓你唱閨門旦嗎?”沈放想想那場景都有些悚然,不由打了個寒顫。

淩君則難得地陷入了一種“被問住了”的尴尬境地。

如果真的長到兩米,恐怕他就唱不了旦了,男人骨架本來就大,兩米的骨架他簡直不敢想,再要模仿女性角色未免可笑。

他思考過後答道:“不讓唱旦我就改唱生呗,大不了從頭學過,總不至于沒戲可唱。”

“有骨氣!”沈放比了個大拇指,笑道,“你唱小生應該也挺好看的,書生氣濃。”

“你說的那是巾生,頭上戴着方巾的書生。”琢磨了下,淩君則忽而一哂,批評道,“人家都說唱得好不好聽,你怎麽只關心長相啊?也太膚淺了。”

這話沈放不樂意聽了,反唇相譏道:“你不關注,就你不關注,我看你以後找老婆膚不膚淺。”

“不膚淺。”淩君則不為所動,因為再怎麽關注長相沈放那張臉也就這樣了,所以他并不覺得自己膚淺。“我就找對我好的。”

沈放哼了聲:“那我就找長得好看的。”一轉眼珠,“加對我好的。”

淩君則不自覺勾了勾唇,心道:“嗯,兩點我都很符合。”

那時的他并沒有想過,或者說不願去想,符合沈放這兩點要求其實并沒有用,光一點就注定他不可能被對方所選擇——他是個男人。

沈放在高一下半學期的時候,不知道是突然開竅了還是又學壞了,他交了一個小女朋友。

長得好看,對他又好,樣樣符合他的标準。

知道這件事的當晚,淩君則失眠了一夜。

***

淩君則這次唱的是《牡丹亭·尋夢》一折裏的懶畫眉和忒忒令兩個曲牌,想知道具體意思的可以百度一下,但大概就是如淩君則所說那樣。

能戲就是拿手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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