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沈放出國後其實當中回來過幾次,那時候心智成熟了,也能理性看待一些事了,就想去找淩君則把話說開。無奈他既沒有對方的聯系方式,淩娅的花店也早搬走了,疁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找個人卻并不那麽容易。沈放失望過幾回,後來幾年找人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對淩君則有愧,找到人無非就是想向對方說聲“對不起”,讓自己心裏好過點。

如同年少無知時自以為是地傷害了別人,長大了懂事了,就想找到那個人跟他道個歉,得他一句原諒,也好兩不相欠。

本來找不到人,這樣一輩子也無妨,到老了至多想起來年輕時候幹過的混事,嘆息一聲遺憾兩句罷了。不曾想與淩君則十二年後毫無防備地再次相遇,沈放那想要彌補對方、總覺得虧欠了對方的心便都又死灰複燃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倆人回不到過去,但仍想與對方冰釋前嫌,做不了以前那樣的好兄弟,起碼也不要再留有心結。

只是淩君則态度冷硬,看起來卻并不是那麽好攻堅的。

沈放正盯着眼前的合同發愣,直到門口響起三聲規律的敲門聲才回過神。

“最近怎麽樣啊弟弟?”

沈放擡頭看向來人:“哥,你怎麽來了?”

胡嘉樂脖子裏挂這個單反,一只手裏拎着許多鏡頭和支架一類的東西,進到沈放辦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将東西放到茶幾上,之後伸展筋骨,連呼舒服。

“在附近拍片,正好過來找你吃個午飯。”

胡嘉樂現在是個小有名氣的人像攝影師,開了個工作室,有時候沈放公司項目需要也會找他合作。

老宅拆遷後,昔日少年都各奔東西,沈放也是回國後這一年逐漸和鐘憶胡嘉樂他們取得了聯系。與沈放和胡嘉樂這兩個單身漢不同,鐘憶如今已經結婚生子,孩子都能叫叔了。

沈放他們公司樓下就有兩家吃商務餐的地方,随便選了家人少的,兩人坐下開始邊吃邊聊。

胡嘉樂攪着他那盤蓋澆飯問沈放:“你媽最近怎麽樣?”

“挺好,前陣子出門散了散心,現在每天跟群老太太出去跳廣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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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女士當了半輩子的女強人,到老了終于做了回普通婦女會做的事,沈放一開始還頗為不習慣,不過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還會在微信上給馮女士所在的“開心果”舞蹈隊拉票湊人氣。

“這樣不錯,有事做,總比悶在家好。”

“是啊。”沈放無比同意。

他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國外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直到去年他爸爸被查出胰腺癌晚期。沈放知道後立馬辭去那邊工作飛回國內照顧父母,但病魔無情,精心的照料仍無法挽留親人的生命,沈爸爸在他回國三個月後還是去世了。

馮桂枝不習慣國外生活,加上還有沈放外公外婆要照顧,就勸兒子留在國內發展。沈放其實也不放心把他們留在國內,于是并未多做掙紮就決定留下來自己創業了。

胡嘉樂忽然道:“你回去過嗎?”

他問的沒頭沒尾,沈放一臉莫名:“哪裏?”

“苋菓宅啊,我上次去那裏拍一組照片,真是大變樣啊都認不出了,那幾個商品房小區看起來都挺不錯的,周圍商鋪也開了好多。”

沈放哦了聲:“沒回去過,我都不知道。”

“那時候跟我們仨玩的挺好的有個長得賊漂亮的男孩子你還記得不?我還脫過他褲子,那時候你跟人家挺好的,之後你出國了,我們搬家了,也沒聯系了,想想挺可惜的。”

沈放扒飯的勺子一頓,低聲道:“淩君則。”

“對對對,名字一聽就挺雅的,唱疁劇的!”

沈放接着道:“我前兩天才遇見他。”

胡嘉樂瞪大眼,滿臉詫異:“你遇見他了?他現在在做什麽,還在唱疁劇嗎?”

“嗯,開了個曲社,經營的不錯。”

“他結婚了嗎?”

“應該……沒有。”

他在淩君則手上沒見到戒指,而且他……不喜歡女人的吧。

胡嘉樂興致盎然地提議:“有空我們幾個重新聚一聚吧,都十幾年了。到時候我給大家拍張照片,小時候我們就缺了這麽張照片啊!”

沈放心說都不知道他願不願意來,但嘴上還是回道:“行,我跟他提提!”

兩人吃過午飯後胡嘉樂又到沈放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聊了聊最近接到的幾筆單子和各自的生活趣聞,大概兩點多的時候胡嘉樂說下午還有個活兒就起身告辭了。

辦公室只剩沈放一個人後,他重新拿出之前放進抽屜的合同,甲方那邊已經簽好字蓋好章了,剩下只要快遞給淩君則就行。

沈放手肘撐在桌上,十指相叉,滿臉深沉。

要不還是親自送過去吧,以示鄭重。

考慮了将近十分鐘,他驟然起身。

“Ada,我要出去一下,有事打我電話。”沈放穿好外套風風火火就出了公司,驚呆一衆員工。

員工A:“我去我就說他肯定談戀愛了。”

員工B:“可怕的愛情,竟然能改造工作狂!”

Ada身為總經理秘書,自然不會在背後亂說老板八卦,高冷地瞥了眼衆人:“很空嗎你們?”

一群人聞言立馬作鳥獸散,複印的複印,去茶水間的去茶水間。

等沈放理智回籠的時候,他已經拿着合同站在了淩君則的片玉社門口,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這條馬路是疁城有名的老洋房一條街,沿街都是有百年歷史的老洋房,不過大多現在都不住人了,改對外出租。

片玉社所在地是幢磚紅色的老洋房,從院外往裏看能看到尖尖的頂和栅格狀的窗戶。沈放按了按門鈴,一會兒大門邊開了扇小門,出來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

“你找誰啊?”

沈放沖她晃了晃手裏的快遞殼子:“我是來送快遞的。”

小姑娘将他從頭打量到尾,明顯不信:“你騙我,哪有送快遞的穿得你這樣的。”

沈放笑了:“快遞員就不能注重個人穿着了?你要是不信可以進去問問你們的淩社長,問他是不是在等一個快遞,我保證你還會開門讓我進去的。”

小姑娘看了他一會兒,讓他等着,将門關上進去問人了。

沈放站在門口輕松自在地把玩着快遞殼,等着對方重新給他開門,這一等,就等了十幾分鐘。

期間他站在門口抽了三根煙,來往路人紛紛對他行注目禮。又等了會兒,實在等不下去了,他将第四根煙塞回煙盒,終于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打了淩君則的電話號碼。

“喂。”

沈放耐着性子道:“淩先生,我現在在你們曲社門口,你能給我開個門嗎?”

“哦?你來做什麽?”對方似乎想要用他那冷淡的語氣表現驚訝,但沈放一聽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明明就知道他等在外面!

“送合同。”

“為什麽不用快遞。”

“這樣才能顯出我的誠意。”

“把合同從門縫裏塞進去就行。”

“我還想請你吃飯。”

“不……”

在他要毫不留情地拒絕之前,沈放先發制人:“淩先生,我們現在是工作夥伴,我要求和你吃一頓飯了解下曲社的運營情況,也不過分吧?”

淩君則當真思索一番,可能也覺得他在理,于是道:“你進來吧。”

挂了電話過了幾分鐘,那個紅衣服小姑娘就又出來了。

“我說你還會給我開門的吧。”沈放沖她笑。

小姑娘翻了個白眼,讓開一條道。

沈放進了大門,發現裏面別有洞天,竟然有個相當中式園林風的院子。小橋流水,還有個涼亭,雖都是縮小過的,但也別有一番韻味。

小洋房正門口頂上橫了塊有些破舊的牌匾,上書“片玉社”三字,落款沈放看了眼,發現是淩君則。再看那三個字時就越看越眼熟,越看越是以前幫他寫過作業的字跡。

小姑娘以為他是看字看呆了,就說:“好看吧,我師兄書法可好了。”

“你師兄?”沈放對這個稱謂有些好奇。

“對啊,我是他師妹。”

沈放問:“你也是傳習院出來的?”

小姑娘搖搖頭:“不啊,我和師兄一起在我爺爺那邊學戲。”

沈放又問:“你爺爺是誰?”

“我爺爺是谷雲堯,曾爺爺是谷曉川,我叫谷裳。”小姑娘似乎頗為驕傲,說着還挺了挺并不明顯的胸部。

前兩天才剛被人科普過前兩個名字,所以這次沈放沒再丢臉地問出谷雲堯和谷曉川是誰這種蠢問題。

“你唱旦角的嗎?”

“我唱坤生,就是女小生。”谷裳一路領着沈放在迷宮一樣的洋房內部穿梭着。

“那你很厲害啊。”

“我師兄才厲害。”語氣裏滿滿都是對淩君則的崇拜。

兩人來到淩君則的辦公室前,谷裳敲了敲門,探了個頭進去:“師兄我人帶來了,先去排練了哈!”說着留下沈放蹦蹦噠噠離開了。

沈放在她走後推門而入,先環視了圈辦公室,發現布置的十分雅致,一桌一椅都充斥着舊時文人的清韻。

說是辦公室,其實更像是書房。

特別是淩君則的書桌,一整張老榆木的,又大又寬敞,能攤很多東西的樣子。此時他正站在桌前,低頭專心運筆書寫,筆鋒流暢,一氣呵成。沈放其實有點想湊過去看他在寫什麽,但又怕惹對方不耐,只好找了把椅子遠遠坐着。

他沒事做,打量完了家具,唯有去打量此間主人。

淩君則少年時美得有些淩厲,往往讓人有種難以親近之感,現在倒是沒那麽多棱角了,整個人氣質都溫潤不少,如同一塊質地優良的璞玉,歷經歲月,終于被雕琢成了無處不美的完美藝術品。

藝術品光看也是讓人賞心悅目的,而且這無關男女。

沈放盯着對方瞧了老半天,從眼睛欣賞到鼻梁再到嘴唇,連修長有力的手指都不放過,終于看得淩君則受不了擡起了眼。

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眼神已經說明一切——大寫的嫌棄。

沈放幹笑着問:“……你在寫什麽?”

淩君則将筆擱到筆枕上,吹了吹自己寫的字,看差不多幹了,就拿起來沖沈放抖了抖。

——百忍成金。

“……”沈放不知道他寫這四個字是不是另有深意,不過就算有他也只當看不懂了,“寫得挺好。”

淩君則将字放下,朝沈放伸出一只手:“合同拿來。”

沈放馬上遞上合同。

淩君則坐下,打開右邊抽屜,從裏面取出公章等物,當着沈放的面就把合同處理好再将其中一份還給了他。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看了眼時間,淩君則從椅背上取下外套,也不管沈放,徑自向門口走去。

沈放快步跟上:“我知道有家不錯的私房菜館,不如去那邊吃吧?”

“嗯。”對方沒有異議,與他一同出了片玉社。

私房菜館有點偏僻,要穿過大半個繁華的市區,兩人出來的時候又差不多到了下班高峰,因此路上有點堵。

車裏沒人說話,實在安靜地有些讓人坐立不安,沈放就打開了收音機。

女DJ說着一口标準的普通話,嗓音柔美煽情:“我們每個人都有青春年少的時候。無論是小時候吃過的鹽水棒冰,打過的彈珠,還是暗戀過的那個同桌的人,現在想來會心一笑,都将成為往後歲月中不時與後輩說起的美好回憶。青春是瘋狂,青春是肆意,青春是甜蜜,青春是苦澀,讓我們來領略一下青春的魅力……”聲音漸隐,音樂聲響起,缥缈靈動的女聲唱起陌生的歌謠。

沈放本來因為堵車和車廂裏的寂靜而略顯窒悶的心情也随着響起的歌聲稍稍緩和了點,聽着聽着覺得這歌挺好聽的,就想認真聽聽歌詞回去搜歌名。

忽然坐在旁邊一直看窗外的淩君則轉過頭看了眼收音機,伸出手一下掐斷了女歌手未完的演唱。

車廂重歸寂靜。

沈放忍了忍,沒忍住:“怎麽按掉了,你嫌吵嗎?”

淩君則重新将視線調到窗外,輕輕“嗯”了聲。

沈放沒法,只能不再作聲,一路維持死一般的靜默直到到達那家有名的私房菜館。

館子因為地處偏僻,消費較高,因此人不是很多。服務員問了人數後将他們引到了二樓,那裏被攔成了一間間私密的小隔間,路口垂着美觀的珠簾,整個環境相當的靜谧。

點完菜後,服務員問:“兩位要喝點什麽?”

不等淩君則說,沈放就搶答道:“茶,紅茶!”

淩君則看了他一眼,轉而對服務員道:“給這位先生上一壺金駿眉,我要一罐百威。謝謝。”

沈放簡直目瞪口呆:“你喝酒?”

淩君則:“我不開車。”

沈放揣測了一下,對方意思大概是:既然不開車,為什麽不能喝酒?

道理他都懂,但是淩君則喝酒?

“以前你都是煙酒不沾的。”

淩君則哂笑一聲:“你也說是以前了。”

沈放一噎,覺得自己又作死了。

上菜速度很快,沈放點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色,多以蒸煮為主,他自己是不忌口的,但還是要顧忌下淩君則。

“今天我哥還提起你了,說什麽時候我們四個聚聚。

“你不知道吧,鐘憶已經結婚了,兒子都四歲了,胖得不得了。

“我哥現在是攝影師,小有名氣,開了個工作室,改天我讓他給你們曲社拍組照片,做個宣傳……”

整頓飯都是沈放一個人在說,為了避免冷場,他只好不停搜腸刮肚地找話題。

可能是快詞窮了,再也找不到談資,沈放短路的小腦一陣發力,問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問題。

“你結婚了嗎?”問出來他就後悔了。

沈放見淩君則筷子一頓,開始有些慌了。

還好對方沒發飙,只是擡起頭看他,鳳目微眯着反問:“你覺得呢?”

“沒、沒吧。”沈放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又犯了,而且只對着特定對象犯。

淩君則只要了一罐啤酒,倒在杯子裏慢慢地喝着。他不太像是愛喝酒或者享受酒精樂趣的人,因為每喝一口杯子裏的液體,他都要片刻之後才咽下,并且還會淺淺地蹙一下眉。

他将最後一口杯中酒喝完,才緩緩道:“沒有。”

“真巧,我也沒!”沈放就剛才那幾分鐘出了一身細汗,這會兒放松下來都覺得熱了,“其實不結婚也挺好,自在啊,你說是吧?”

淩君則沉默地看着他。

“……”沈放,“吃菜,吃菜!”

我操我在幹嘛?

沈放都要給自己跪下了,怎麽繞都繞到槍口上,整個人都魔怔了一樣!

一頓飯吃得有驚有險,沈放身心疲憊,買完單就說要送淩君則回片玉社,但對方卻另說了個地址,讓沈放将他送去那兒。

沈放一開始覺得這條路有點耳熟,等到了地方才知道為什麽耳熟。

那竟然就是十幾年前苋菓宅所在的那條街區!

“靠路邊停下吧,我到了。”淩君則讓沈放在一個商品小區大門口停下。

沈放木愣愣地靠邊停了,等聽到開門的聲音,忙不疊追問:“你一直住在這裏嗎?”

如胡嘉樂所說,這片變化很大,但仔細看的話沈放還是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景物的。

他心情複雜萬分:“淩君則……”

“和你無關。”淩君則半開着門,一只腳已經踏出了車,“沈放,我們只談公事,不論其他,記得嗎?”說着他彎身下車,獨自往小區大門走去。

沈放隔着一層車玻璃目送他進入小區,之後在漆黑的車廂裏坐了許久。

他想到什麽,拿出手機搜了幾個關鍵詞,接着将手機藍牙與車裏的音箱對接。

陌生又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還有那些聽了讓淩君則萬分不适的歌詞。

“……如果過去還值得眷戀,別太快冰釋前嫌……誰甘心就這樣彼此無挂也無牽……我們要互相虧欠,要不然憑何懷緬……我們要互相虧欠,我們要藕斷絲連。”

沈放将歌調成單曲循環,之後聽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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