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淩君則這天起來就覺得有點不舒服,胃部隐隐作痛,頭還有點暈。但他今天和谷裳說好了要去看師父,不能爽約,于是随便吞服兩顆消炎止痛藥就出門了。

谷雲堯今年已經七十多了,但仍精神抖擻,頭發烏黑,看起來就像六十幾歲的人。他有數個兒女,兒女之下又有好幾個孫輩,但真正繼承他衣缽的只有谷裳一個。不是他的兒女不肯跟他學疁劇,而是他自己不要他們學。

學戲講究的是機緣,是天分,是靈氣,沒有這三者之一對他來說都是呆頭鵝,他便不屑教。故而戲曲界別的大師都是桃李滿天下,只谷雲堯谷老先生徒弟掰掰手指就能數得出來。不過他徒弟雖少,但好在各個青出于藍。

淩君則是他收山前最後收的一名弟子,大概是因為對方命途多舛,排行最末,谷老也就格外重視憐惜。不僅在片玉社開辦之初多有照拂,之後只要是這個徒弟提的請求,他也都能幫就幫少有拒絕的,就好比這次重排《鐵冠圖》。

這麽多年也不是沒人請他出山,做藝術顧問、戲曲指導、評委,什麽的都有,他都不為所動,但淩君則一提這件事,他便毫不猶豫接下了總導演的活計,可以說,他是在全力支持徒弟的疁劇事業。

不過再怎麽說他也年事已高,有時候不方便走動,就只好叫淩君則到他這邊來彙報進度。

“師父,原來全本十四折,我和陳教授商量了下,最後決定改為七折,将劇情精煉化,最重要的是可以一天唱完,不必分場。”淩君則将初稿遞給他過目。

改編後的《鐵冠圖》将剔除過于冗長的部分,保留精髓,并且重新編曲,由傳統的笛師和鼓師伴奏改為民族管弦樂隊合奏。

谷雲堯點點頭:“演員選好了嗎?”

“我飾崇祯,李涵芸飾周皇後……”淩君則将自己的安排一一告訴了對方。

谷雲堯指點他:“你之前唱巾生比較多,這次唱大官生要好好練練,聲音要從胸腔發出來,要有共鳴懂嗎?你之前唱的是乾旦,我就怕你聲音發不出來,唱巾生可能還聽不出,大官生就要考驗你功夫了。”

淩君則道:“我知道了師父,回去這就抓緊練習。”

“還有你,小裳,最近有沒有懈怠?唱兩嗓子給爺爺聽聽。”谷老爺子笑嘻嘻地轉向谷裳。

谷裳早就知道他爺爺會來這手,已經在一邊準備好了,被他叫到站起來就唱。

“好嘞,看我的!”谷裳的音色本就偏低偏粗,不似一般小姑娘那樣清脆,唱坤生倒是剛好合适,尤為清朗悅耳。

兩人從谷老那邊出來後,淩君則本來要開車回片玉社的,結果谷裳路過一個商場說要進去買樣東西,讓淩君則找家咖啡店等着,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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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拜托了師兄!”

淩君則看她一副可憐相,對她無可奈何,只得半道彎了趟商場。

谷裳歡天喜地去買東西了,他就一個人找了家咖啡店,點了杯熱茶,準備邊喝邊等她。不知道是不是早上的藥效過了,他這會兒竟然又開始胃痛起來,摸了下額頭似乎還有些燙手。

看樣子下午要去趟醫院了。這麽想着,他端着熱茶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

咖啡店是前後門,前門在商場裏面,後門靠街。淩君則的位置靠後門,正好能看到步行街對面茶餐廳的露天位,因為正值周末,露天位人也很多,不知是天意還是孽緣,他一看竟看到了沈放。

淩君則起先錯愕了一下,等看清情形,本就難看的臉色又蒙了層黑。

沈放的對面坐着一名有着波浪長發的妙齡女青年,兩人談笑風生,看起來琴瑟和鳴,應該是在約會。淩君則看着看着胃更痛了,于是用手按壓着胃部,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

自從上次聚餐之後,他倆便沒再見過面,只通過短信聯系,沒想到再見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想必這位就是鐘憶所說的沈放的心上人了,果然很相配。

沈放此刻是一點沒發覺自己已經被抓現行的,他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馮女士給他找來的相親對象。

女孩子總是要顧念人家面子的,不能說的太直接,所以他在想要怎麽委婉的表示他其實并不想來赴今天這個約。

“夏小姐,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次見面其實是家母私自背着我應下的,我……”

“我是不婚主義。”

對面夏小姐一句話直接把沈放噎個半死,很有些瞠目結舌。

夏小姐不等沈放反應便連珠帶炮說道:“我覺得一個人也很好,不想戀愛也不想結婚,這次相親是我媽沒經過我同意就答應下來的,我會赴約是為了安撫我媽,其實我對男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沈先生你很也不錯。這樣吧,我回去就說你沒看上我,你回去就說我沒看上你,這樣也好和長輩交代,你覺得如何?”

沈放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全都被對方說走了,一時有些無言。

“呃,ok……”

兩人說清楚了之後,當然也沒了繼續約會的必要,夏小姐說了句下午有事先走了便起身離開。沈放又坐了會兒才買單,想到剛剛的事不禁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本來掏出手機想給淩君則打個電話,問他有沒有空晚上一起吃飯,可剛接通就被按掉了,之後就怎麽也打不通了。

可能對方這會兒有事吧。沈放安慰自己,發了條信息過去詢問。

等了大概十幾分鐘,對面來了信息。

——沒空。

沈放本來無比興奮,一看內容一下子長長嘆了口氣。

他被淩君則那天的态度弄得有些心慌,不知道自己哪裏做的不對,自那天兩人停車場分別後淩君則就開始不接他電話,發短信也是難得回一條,讓他心裏頗不是滋味。

難道是他會錯意了,淩君則根本就不喜歡他了?

這種狀态大概又維持了一天,沈放實在受不了了,發短信不回打電話不接,這他媽是重新開始嗎?這明明是絕交啊!

他怒氣沖沖地就開車沖到了片玉社,結果淩君則竟然不在。

谷裳道:“我師兄這兩天生病了,現在在醫院挂水呢。”

“病了?”沈放聽了心裏一急,“怎麽病了?”

谷裳老實道:“醫生說是急性胃炎。”

“哪個醫院?我去找他。”

谷裳本來想說有人陪着,但看沈放一臉着急的樣子,恐怕今天不見到師兄他不會放心,于是還是将醫院名字報給了他。

沈放臨走的時候谷裳突然道:“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在約會啊?”

沈放一愣,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是。你看見我了?”

“看見啦,我和師兄一起看見的,我想去叫你,但師兄不讓,還把我拖走了。”師兄那會兒的臉色可真叫一個差啊,胃疼的臉煞白煞白的,把她吓死了。

“你師兄也看到了?”這回換沈放臉色難看了。

“看到啦,這有啥,還不能看啊?”谷裳被他問的莫名其妙。

“操!”沈放丢下谷裳開着車就往醫院趕去。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看他火燒屁股一樣不禁滿臉問號,站了會兒嘟哝着轉身回屋了:“一個兩個古裏古怪的。”

沈放趕到醫院後,停好車就直接往挂水的區域找了過去。淩君則簡直是黑夜裏的一束光,鶴立雞群,一眼就給他找到了。

大概是還有些不舒服,他依靠在椅中,眉心微微蹙着,身上蓋着條毯子,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現,看着讓人格外心疼。

沈放走到他旁邊那把椅子上坐下,大概發出了點動靜,淩君則緩緩睜開了眼睛。

“文書,你……”他看到是沈放,說了一半的話立馬卡殼。

沈放小聲道:“你生病怎麽不和我說?”

淩君則淡淡收回視線,重新閉上眼。

“和你有什麽關系?你又不是醫生。”

沈放有些不快,這話說的他就像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而最可氣的是他也沒法反駁,他的确不是淩君則的什麽人。

他剛要跟對方解釋一通,忽然旁邊插進一道訝然渾的厚男聲。

“沈先生?你怎麽來了?”

沈放看過去,出聲的是片玉社的一位武生,長得人高馬大,二十多歲的年紀,他見過對方幾次,好像是叫莫文書。

他看了眼淩君則,又看向莫文書:“我聽說你們淩哥病了,特地來看看他。”

莫文書微微有些詫異,他只聽說過住院要探望的,挂水也要探?

不過他人老實,也沒多想。

“哦,那您坐會兒。淩哥,你喝點水吧。”剛淩君則說他口渴,莫文書就去醫院飲水機那兒給他倒了點溫水。

淩君則聞言睜開雙眸,低低嗯了聲,就着對方的手緩慢地喝了小半杯溫水,姿态異常溫順。

沈放看着這幕心裏酸意狂湧,如果眼睛能發射激光,他能把莫文書扶着淩君則肩膀的那只手給灼穿了。

怎麽對我就又冷又兇,對小莫就态度那麽和緩?!

喝完水後莫文書又問:“淩哥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給你去買。”

淩君則淺笑着搖了搖頭:“不用了,你坐會兒吧,這兩天辛苦你了。”

莫文書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辛苦,應該的,淩哥你別跟我客氣。”

真刺眼啊!我他媽是不是多餘的?當我不存在啊!!

沈放嘴裏都要冒酸泡泡了:“小莫你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呢。”

他簡直想在莫文書屁股上踹一腳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最好快點消失。

“啊?淩哥……”莫文書首先便去征詢淩君則意見。

淩君則看向沈放:“你沒事做嗎?”

“沒更重要的事了。”

淩君則勾起一抹譏笑:“不用陪伴佳人?”

沈放心說你不就是嗎?但他慫,不敢說。

“單身狗。”

“噗!”一旁莫文書聞言噴笑出聲。

他也看出來了,沈放今兒個是一定要留下來獻殷勤的,便順勢做個好人,道:“那行,這兒有沈先生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哈,淩哥、沈先生再見!”

淩君則蹙了下眉,到底沒再反對,只是囑咐莫文書:“路上開車當心點。”算是默許了沈放留下作陪的行為。

“知道了。”青年向兩人揮了揮手告別。

礙眼的人終于消失後,沈放完全接手了對方的工作,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照顧着病患淩。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餓不餓?要不要我給你去買點粥?”

“要睡啦?那你睡那你睡,我幫你看着吊瓶裏的水。”

就這樣淩君則自管自睡覺,沈放看藥水快見底了就叫來護士換,又挂了兩瓶水才算完。

不知是淩君則膚色白還是護士紮針紮得有些狠,他的手背突兀的青紫了老大一塊,瞧着格外觸目驚心。

兩人從醫院出來後沈放就送淩君則回了家,可能這兩天實在病得精神不濟,淩君則在車裏也是閉目小歇,一副十分疲憊的模樣。

等到了淩君則家的小區,沈放将車熄火就要送淩君則上去,對方卻不讓。

“你回去吧。”

“我送你上去吧,不然我不放心。”

淩君則沒再說話,拿出鑰匙開門上樓。

等到了淩君則家所在的樓層,他又說了遍:“你回去吧。”

沈放還是搖頭:“我看你進屋。”

淩君則忍了又忍,還是開門了。

等他開了家裏大門,不等他再發問,沈放自覺地就說了句:“我看你躺床上了再走。”

只是他這句話才說完,身後的門剛被他帶上,走在他前面的淩君則就猛地轉身一把将他按在了門上。

沈放的後背與門板發出巨大的撞擊聲,震得他一下子有些懵。

“你到底想怎麽樣?”淩君則的臉色還是蒼白的,手下力氣卻極大,沈放被他扣着肩膀動彈不得。“我不想和你玩什麽冰釋前嫌的好朋友游戲了,求你別再來招惹我!”

沈放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淩君則,這樣的不顧風度,這樣的憤怒猙獰,這樣的痛苦隐忍。

他一下子又氣又急:“我才要問你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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