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遠方的我在夏天看雪(5)
「你應該是一場夢, 我應該是一陣風。」——顧城《你和我》
六月初。
芒種時節。
江城的梅雨季尚未到來,提前一步進入高溫天。連續幾天,最高氣溫都在34度左右。
豔陽高照。
曬得人心浮氣躁。
對于高考生來說, 這可不是什麽好訊息。
畢竟,天氣一熱,注意力就會難以集中。再加上考場氛圍緊張,人更加不舒服。
但好像沒有什麽辦法。
天公不作美, 也只能忍受。
開考前一天晚上, 康文清再三叮囑方循音, 讓她一定要反複檢查證件和文具。
方循音本來沒有那麽緊張, 被她這樣反複念叨, 心裏那根弦也不由自主地拉了起來。
只得趕緊回到房間,一個人呆着。
寫字桌上, 錯題本攤開, 翻到某一頁。
上頭那些黑色水筆字、被臺燈光線掃得光怪陸離, 像是來自某個陌生時空。
方循音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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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身後,毫不猶豫地将錯題本阖上。
接着, 從旁邊撈過手機。
許是因為明天就高考,今天晚上,所有聊天軟件悉數沸騰起來, 大多是同學群。
頗有點“末日狂歡”、或是“提前解放”意味在。
方循音掃了一眼。
渠意枝和康非池都發來了祝福微信。
各自回複感謝。
再然後,她咬住下唇,指尖微顫,點開了久違的對話框。
自從陳伽漠爸爸那個意外發生後, 兩年多過去,他一直沒有再改微信昵稱。
甚至,連朋友圈也沒有再發過一條。
好像整個人都徹底沉寂下來, 将蹤跡堙沒在浩瀚宇宙中,不給任何人肆意窺探的機會。
踟蹰良久。
方循音終于蓄足了勇氣。
試圖再一次勇敢起來。
她慢慢往輸入框裏打字:【陳伽漠,祝你明天考試順利!加油!】
點擊。
發送。
而後,生怕影響明天高考情緒,她也沒有期待對方回複什麽。
幹脆利落地關掉手機,爬到床上,早早休息。
……
兩天考試,好似幻夢一場。
走出考場時,正值午後。
陽光慵懶地灑落到這座城市每個角落。
方循音眼睛有點發酸,只得揚起臉,用力眯了眯眼。
這次考卷題目并不簡單。
但她答得挺得心應手,分數應該不會太差。
這漫長少年時光,到這一刻,也算是拼盡全力了。
小時候,因為一塊胎記,方循音自尊心受挫,怯怯地縮回試探世界的腳步,逐漸成為一個邊緣人物。
長大一些,她遇到了她的月光。
開始長達三年的卑微暗戀。
這十八年人生,甚至、連回想起來,偶爾都會覺得委屈不甘。
為什麽只有她臉上長了胎記?
為什麽只有她不讨人喜歡?
為什麽與心上人相比、她這麽平庸?
樁樁件件。
似乎都是血淚。
但,遑論過程如何,結局就是她考進了八中、考進了八中最好的競賽班。或許,也能考進一所不錯的大學。
方循音覺得,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叫人心生不甘的了。
她用力握了握拳。
邁開步子,一身輕松地往車站走去。
……
從高考結束到出分,要小半個月。
所以,按照慣例,八中畢業典禮會安排在六月末。
康文清手術時間則在六月中旬。
正處于這段空白時間內。
方為要上班,正好,方循音沒有什麽事,天天去醫院陪床。
康文清眼睛看不見,什麽事都需要人搭手。
自然,為了打發惶惶情緒,愈發愛唠叨起來。
“音音,你仔細說說,考得怎麽樣?還可以?什麽叫還可以?211穩嗎?還是能進985?……”
“那你的同學呢?你們班上同學考得怎麽樣?有沒有感覺不錯的?我上次開家長會,你們趙老師說,你們班清北可能能上五六個呢。”
“……”
聽到清北,方循音情緒有些低落。
但康文清畢竟是病患。
她不好掉頭就走,只能忍耐。
抛開唠叨話不說,病房裏,場面很有點溫情味道。
但這般下來,時間也過得足夠快。
仿佛只是轉眼功夫。
康文清拆了紗布,準備出院。
方循音也到了查分日子。
江城出分時間定在傍晚五點。
堪堪四點出頭。
渠意枝電話打進她手機。
“音音,快要出分了!你緊張嗎?”
方循音抿了抿唇,無聲嘆口氣,“其實還好。”
反正,整張志願表都是江城幾所大學。
落榜不太可能,那剩下的,好像也沒什麽值得人心潮澎湃。
渠意枝輕輕“啧”了一聲,笑起來,“緊張一點嘛,江大分數不低的,我都給你祈禱了好幾天了。祈禱你一定要上第一志願,來跟我做同學啊!”
“好,我盡量。”
事實上,塵埃已定。
除了祈禱、其實沒有什麽好盡量。
江城高考卷滿分六百分,方循音拿了五百零四,按照往年分數線,和預估差不多、擦邊進江大。
而要是想上清華,還要多拿整整十五分。
這十五分就是她和陳伽漠的距離。
和對父母的責任一起,像兩根繩索,阻隔了天與地。
方循音長長嘆口氣。
與此同時。
常哲嶼躺在陳伽漠家那真皮沙發上,整個人一派懶洋洋模樣,幽幽嘆氣。
“陳伽漠,你真要走了啊。”
他眼神緊緊盯着陳伽漠。
陳伽漠随口“嗯”一聲,眼皮都沒擡一下,繼續往行李箱裏放東西。
常哲嶼:“為什麽啊?為什麽突然出國啊?阿姨讓你去的?怎麽一點預兆都沒有?”
“……”
事實上,預兆早就有了。
只不過陳伽漠誰也沒有告訴。
連好兄弟都瞞着。
他這性格,就不會将傷疤揭給別人看,時時刻刻都是光風霁月、耀眼無雙。
頓了頓。
陳伽漠蹙起眉,淡聲答道:“去國外不好嗎?我們班出國的也不少。”
“喵~”
說話功夫,卡戎從房間裏跑出來。
常哲嶼将卡戎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輕輕摸了幾下。
這才搖搖頭,繼續說:“可是你家不是世代清華嘛。幹什麽要去國外啦?你要說說,你要是去北城,兄弟還能時不時打個飛的去找你打球。你這跑去大洋彼岸,一趟飛十幾小時,來回就三十個鐘頭,我可沒那耐心。”
陳伽漠沉沉笑了一聲,“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有什麽好經常見面的,惡心。”
“嘤嘤嘤你也太狠心了……”
插科打诨幾句。
氣氛漸漸凝固下來。
常哲嶼收起玩鬧神色,難得嚴肅,看向陳伽漠。
他說:“如果你已經下定決心,作為兄弟也沒什麽好說的,只能支持。”
陳伽漠直起身,朝他點頭,“謝了。”
“這件事你跟別人說了沒?”
“沒有。”
常哲嶼忍不住嘆口氣:“小兔子呢?也沒跟她說?現在高考完了畢業了,我總算能問了……陳伽漠,你跟方循音到底是什麽個說法?她一直暗戀你,咱們都知道啊。你呢?要是你沒想法,為什麽一直養着卡戎啊?”
“……”
倏忽間。
陳伽漠沉默下來。
什麽說法?
這問題問得,竟然讓人忍不住有點想笑。
陳伽漠自己都無法否認,高中這三年,他對方循音、确實對別人不一樣。
從第一次砸到她,看到她那一身反季裝扮,還有摘下眼鏡後、不知所措的模樣,他就忍不住對她側目、對她憐憫。
那時候,陳伽漠沒經歷過任何挫折,還是一派天之驕子模樣。
面對一個膽小、瑟縮、怯懦的女生。
自然,很容易泛起恻隐之心。
從始至終,方循音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樣,看到他就跑、逗一下就跳,可愛又特別。實在叫人很想揪住她一對兔耳朵,看看她會作何反應。
就算只是陳伽漠突然起意的惡趣味。
那也不同于旁人。
況且,很多感情,從憐憫開始延伸擴展,完全符合言情套路。
他帶受傷小兔去看醫生、和孤單小兔做朋友、照顧落單小兔、鼓勵小兔、安慰小兔……樁樁件件,雖是好玩,但也沒有超出任何界限。
直到那場鬧劇被撞見。
那本日記出現。
陳伽漠聽力不賴、眼神又好,将內容聽了幾耳朵,撿紙時又瞟了幾眼,心中大抵有了答案。
小兔喜歡他。
或者說,把他當做溺水浮木。
怎麽樣都好。
可是,他何德何能?
他只是個有心理障礙的神經病而已。
沒有人要他。
他配不上做方循音的月亮,也配不上她喜歡。
現在,馬上要出發去國外。
前途一片惘然,更別談什麽未來。
又怎麽能自私地去圈養一只小兔呢。
小兔的世界,應該是一片草坪、一片森林,亦或是、廣闊無垠的天地。
而他……或許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他這輩子、永遠只能耽誤別人。
不能再耽誤方循音。
陳伽漠垂下眼簾。
輕輕牽起唇角。
“別瞎想,養只貓而已,要什麽說法?按你這麽說,流浪貓收養中心才應該是大衆情人。”
常哲嶼:“可是……”
陳伽漠慢條斯理地打斷他:“哪有什麽可是。常哲嶼,我看你是太久沒談戀愛了,還給別人做紅娘。實在太閑的話就去給你爸打工。”
常哲嶼聳聳肩。
随手将卡戎放到地上。
他空出手,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對着陳伽漠方向晃了晃,調侃道:“既然你這麽說,這玩意兒我就丢了?”
“這是什麽?”陳伽漠瞟了一眼,随口問道。
“方循音給你的生日禮物。應該是……高一那會兒吧?時間太久,有點記不清了。”
聞言,陳伽漠放下手中東西。
站起身,大步走過來。
因為時間流逝,氧化過度,那個小吊墜表面已經不再光亮。金屬光澤消散、吊墜主體呈現出一種黯淡色澤來。
但只需一眼,陳伽漠就知道,常哲嶼沒有騙人。
除了聽他說過很多的小兔。
誰會送他一條土星吊墜?
他從常哲嶼手中撈過鏈子,細細打量幾眼,刻意不緊不慢、無所謂地開口追問道:“為什麽會在你手裏?”
常哲嶼:“你不記得了嗎?那年陳叔叔出事,你情緒低落好幾個月。結果到生日那天,把女生們送你的所有禮物全都丢了,拆都沒拆。”
“……”
常哲嶼笑了一聲。
事實上,他坐在方循音後排,自然知道她給陳伽漠準備了禮物。
那一整天,小姑娘都很郁郁,臉上情緒藏也藏不住。
說不上是什麽想法,或許,只是單純出于憐憫,他去那堆禮物裏,找到了唯一沒署名的一份。
很顯然。
只有小兔子,才會這麽小心翼翼,藏匿真心。
常哲嶼擺擺手,“反正你也沒那個想法,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要不要我幫你丢了?”
陳伽漠牢牢攥緊了那個小吊墜。
薄唇抿得死緊。
良久,他悶聲開口:“不必了。”
兩人對視一眼。
常哲嶼将話題繞回原位,“……必須要走嗎?”
“嗯。”
“那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一只小兔咯?陳伽漠,你不介意吧?”
“……”
陳伽漠別開眼。
一聲不吭。
唯獨心髒位置,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反常地浮起一抹酸澀。
那天,直到常哲嶼離開他家。
陳伽漠依然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六月底。
結束了連續陰雨天,江城正式出梅。
仿佛一夜之間、進入盛夏。
江城八中就在這般豔陽天中,召開本屆畢業班最後一次高中集體活動,畢業典禮。
因為八中是私立學校,學生學費貴,學校資金就充沛。再加上這種活動完全就是長臉、利于口碑招生,自然舉辦得萬分隆重。
白天典禮,家長皆可入校參加,熱鬧非凡。
地點還是那個熟悉的大禮堂。
渠意枝和方循音坐在一起。兩邊則分別是方為和渠盞津。
許是因為重視這個活動,渠盞津不同于那次在游戲城遇見那樣随意,而是穿了一身休閑西服,手上帶一只百達翡麗腕表,面無表情、神情一派深不可測模樣。
總歸,氣質和相貌,在一衆家長中,一騎絕塵。
頗有點高不可攀意味。
完全不似普通人。
甚至,連百達翡麗這個牌子,還渠意枝偷偷給方循音科普,說這是她小叔最喜歡的品牌,方循音才能勉強認出。
方為倒是十分随和。
不過他下午還要去公司,穿得也還算正式。
幾個人端坐在一排,聽着舞臺上、八中校長慷慨激昂的發言。
沒過多久。
渠意枝沒了耐心。
她幹脆側過臉,同方循音偷偷閑聊起來。
“音音,你說他還要講多久啊?”
方循音笑了一聲,“不知道。不過枝枝,一會兒你不是還要上臺發言嗎?不用準備嗎?”
渠意枝嘆氣,“有什麽好準備的,念稿子就行了。再說,我也不想上……不過也沒辦法了。”
開學典禮就是她作為新生代表發言。
現在畢業典禮再發言,也算得上有始有終。
不消片刻,校長結束前情提要。
開始進入正題。
“本屆畢業生中,一本上線率百分之45,本科上線率百分之96。其中,共有十名同學已經收到了來自全國頂級學府、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剩下還有87名同學,分別進入江城大學、江城科技大學、南城大學……等全國各所985高校。在座所有同學,你們都是八中的驕傲,全校老師、家長都為你們感到自豪!恭喜你們,從今天起,結束了艱苦又難忘的高中生涯,正式進入人生的新階段!”
這一段很像是收尾發言。
頓時,禮堂裏掌聲如雷。
渠意枝拍了幾下手,接着,便收到老師在斜前方召喚。
她朝方循音誇張地嘆了口氣。
站起身,跟着老師去後臺準備。
方循音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體。眼神微微偏移,不自覺落到渠盞津身上。
渠盞津還是面無表情,但明顯認真起來。
男人目光如炬,牢牢盯着臺上。
似是在等待着什麽。
她牽了牽唇角,在心底為好友高興起來。
不過五六分鐘。
輪到學生代表發言。
三年過去,渠意枝還是如同初見時那樣,美得豔光四射,漂亮得實在不像話。
她朝着臺下明媚一笑,“各位同學大家好,又見面了,我是學生代表渠意枝。”
“前幾天,學校邀請我在畢業典禮上進行一段發言,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我應該要說些什麽。一直到昨天晚上,我終于确定了發言稿。我這個人從始至終一直是實幹派,不愛講些大道理,覺得沒意思。但是今天,我覺得理應說一些大道理。……”
“……最後,我想引用張純如女士曾經寫過的一段話,送給在座的所有同學。‘請你務必,務必,務必相信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全世界。一個人,一個想法,可以發動一場戰争,或者是結束一場戰争,或者是颠覆整個權利的結構。一個人可以發現治愈一種疾病,一種新的技術可以毀滅或者造福整個人類。你是一個人,你可以改變人類的生活,志存高遠,不要限制你的眼光,永遠相信夢想和信念 。’”
“願我們所有人,永遠追逐理想,永遠年輕,永遠熱血,永遠勇往直前。謝謝大家,願我們将來有緣再見。”
渠意枝放下發言稿。
在偌大禮堂中,精确找到了方循音的位置。
她笑起來,向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仿佛某種暗示與鼓勵。
……
全部流程結束。
已是将近正午時分。
之前為了康文清動手術,方為請完了所有年假,急着回公司。
“爸爸先去上班了。你們同學之間還有什麽活動嗎?”
方循音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才反應過來。
讷讷應了一聲,小聲答道:“班上應該有活動……”
但她沒打算參加。
早就和渠意枝約好要兩個人出去喝酒。
畢竟已經成人,總得做些大人才能做的事。
既然畢業,放縱一回,應該也沒關系才是。但說給家長聽,總覺得有些奇怪,只能含糊過去。
方為沒有起疑,點點頭,“行,那你注意安全,早點回家。錢夠不夠花啊?”
“夠的。”
“好,那不夠的話微信跟我說,爸爸轉給你。先走了。”
“……”
待方為離開。
方循音回到教室。
此刻,班上同學零零散散,都在座位上撕考卷和書本。
整個教室吵得不像話。
方循音站在門邊,目光轉過一圈。沒找到陳伽漠。
她咬住唇,複又轉過身,往外走去。
最後一天。
這是她和陳伽漠做同學的最後一天。
好像今天結束,他們倆就會徹底分道揚镳、形同陌路。
不能就這樣結束。
不應該就這樣結束。
有些事,這會兒再不做,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方循音懦弱了十幾年,第一次,內心起了萬丈勇氣,仿佛徹底被內心深處那個躍躍欲試的靈魂操控。
她要去找陳伽漠。
哪怕他去北城上學,也沒關系。
只要他知道……知道就夠了。
暗戀這件事,好像不需要什麽完美結局,只要一場無憾。
……
八中校園實在太大。
方循音小跑着繞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人。
難道陳伽漠已經回去了?
踟蹰半秒,她将手機摸出來,飛快地給常哲嶼發消息。
方循音:【常哲嶼,不好意思,你知道陳伽漠在哪裏嗎?】
常哲嶼回消息速度飛快。
直接發來一個定位。
他們在學校大門外。
方循音蹙了蹙眉,調轉方向。
沒多久。
順利找到人。
此刻,陳伽漠正和常哲嶼、還有班上其他幾個男生站在一塊兒。旁邊就是羅森,男生們不必再躲到羅森後面,直接明目張膽地靠着人行道,吞雲吐霧。
陳伽漠亦然。
遠遠看過去,他就像一棵樹,定定立在遠處。
沉默不語,眉眼淩厲,指間夾着一支煙。
任憑周圍多麽熱鬧,依舊沒有人能靠近他。
就算堕落。
也像個堕落公子。
方循音駐足凝望片刻,心裏那股氣,好似一點一滴地洩下去。
她該說什麽?
她要說什麽?
難道要對陳伽漠說,感謝他的溫柔,她就開始卑劣地觊觎月光嗎?
她真的可以亵渎月光嗎?
……
然而,還沒等她想清楚,那頭,陳伽漠同常哲嶼他們說了句什麽,獨自一個人走開。
方循音顧不上思索。
腳步先跟了上去。
不知道陳伽漠要去什麽地方。
方循音跟在他身後、十幾步之遙位置,一直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
盛夏,太陽很大。
天氣也很熱。
加上正值正午時分,整座城市就像一個蒸籠一般,路上連行人都少有。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悉悉索索地照下來。
不知不覺。
方循音臉上挂滿汗珠。
模糊了眼鏡片。
這種天氣,哪怕她已經不再穿長袖高領、披散長發,依然能熱得人難受心慌。
她幹脆将眼鏡摘下來,放進口袋。
霎時間,露出秀氣眉眼。
眼神如同小鹿一樣。
但陳伽漠一直背對着她,并沒有發現。
兩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出三條馬路。甚至,快要走到正大廣場。
終于,陳伽漠停下腳步。
轉過身來,正對向她。
方循音倏地十指蜷縮到一處,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才好。
她怯怯開口:“陳伽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着你……”
陳伽漠沒說話。
從口袋裏摸出煙盒,重新點了支煙。
煙霧氤氲。
少年眉眼間帶着一絲高不可攀的倨傲,平靜地截斷了方循音所有念頭。
他說:“方循音,你別繼續喜歡我了,我們沒可能的。”
“……”
“你也別再跟着我了。”
方循音的盛夏。
倏忽之間,終止在陳伽漠冷淡眸色中。
說完。陳伽漠轉身欲走。
……她不甘心。
方循音握緊了拳頭,控制着眼睛裏的酸意,大喊了一聲:“陳伽漠!”
陳伽漠微微一頓。
她聲音克制不住地有點顫抖,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地做垂死掙紮。
“……我們的卡戎呢?”
他一直養着她撿到的貓。
為什麽卻連聽她說話的機會都不給?
方循音不甘心。
她明明沒有什麽妄念,只是想親口說出來。
然後拒絕也好……怎麽樣都好。
她不會怨怼。
也不會妄想。
但是,為什麽,要将她開口的機會都抹殺掉呢?
陳伽漠長長嘆了口氣,慢聲細語道:“一只貓而已,如果給了你什麽錯覺,是我的問題。今天我會把它丢掉,如果你還想要的話,可以去原來那個地方撿。抱歉。”
……
方循音失魂落魄地回到學校。
此時,整個操場,漫天飛舞着各類試卷、習題。
都是同學們從樓上撕碎了、扔下來的。
每年畢業生都會有這麽一個儀式,仿佛一場白色狂歡。
方循音腳步微微一頓,一步一步、走上樓梯。
她走進教室,來到自己桌邊。
或許是早有預感、又或許是害怕康文清在家。
方循音今天出門時,再次帶上了日記本。
她将日記本從包裏翻出來,紅着眼睛,慢吞吞地、一頁一頁全數撕碎。
然後,插.進試卷和習題冊中。
走到窗臺,一揚手——
“嘩啦啦。”
紙張和碎片漫無目的地四散而開。
入夜。
月上柳梢。
渠意枝領着方循音去了一家清吧。
“這是我小叔的朋友開的,安全,就算咱們喝醉也有人送咱們回家。來寶貝,一起放縱!”
方循音沒有說話。
坐到卡座裏,開了一聽啤酒。
她從來沒有喝過酒,這是十八年來頭一遭。
哪怕是啤酒,也覺得有一股辛辣味沖天而上、在嗓子口炸開。
但這樣正好。
她沉默不語,喝得飛快。
渠意枝被她這架勢吓到,觑了她好幾眼,疊聲道:“喝慢點喝慢點!音音,你怎麽了呀?發生什麽事了嗎?”
兩聽啤酒下肚。
方循音臉頰已然浮起紅暈。
她啞着嗓,靠在渠意枝肩膀,低聲喃喃道:“枝枝……”
“嗯。”
“枝枝。”
“我在呢。你說。”
方循音悶悶:“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喜歡陳伽漠啊……”
話一出口,霎時間,淚流滿面。
她真的好喜歡陳伽漠啊。
喜歡了三年。
連開口都不敢的那種喜歡。
暗戀折磨得她輾轉反側、滿心苦澀。所以,連一點點細微劇情,都反複咀嚼、試圖品出一絲甜蜜來。
可是,這一刻,沒有人比方循音更清楚。
她的三年。
終究還是終結在這個酷暑開端裏。
“我的月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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