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九

蕭齡一來一回,鬧了好大的陣仗。原本住在後院裏的莺莺燕燕們都知道了這兒還住了蕭齡的親弟弟。蕭齡算是周琰的得力手下,江逾白作為他的弟弟,靠着這層關系,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一時間,雖然名為王府後院、王爺卻從未踏足的這一小方天地頓時暗流湧動起來。

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淮親王身上湊,畢竟上一個血淋淋的例子正擺在那兒的,淮親王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但自打進了王府之後就把眼睛黏在周琰身上的人也大有人在。

于是,第二天,江逾白被人找茬兒了。

大清早的有客不請自來,據說是和他隔了兩個廂房的初岚公子。

“聽說蕭公子自幼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不想能在這種地方見到您……”來人一身青衣,明顯是個男人,卻有一把能捏出水來的好嗓子。身段纖秾合度,十七八歲,既是純真明媚又是風華初露,一身碧綠似初夏裏新荷的一抹嫩綠,盈盈惹人喜愛。

江逾白被人殺上門來,習慣了晚睡晚起的作息還沒調整過來,一早被葉俞喊起來喝藥,還覺得有些迷瞪瞪的。于是他披着外套,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只淡淡地點了點頭。他的五官似遠山般邈遠,眼中的波光一轉而逝,如振振其羽的靈巧白鷗撲簌而過,使人忍不住希望它暫且停留。

……于是初岚就被這不加收斂的美色冷不丁糊了一臉,如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雨,将他從裏到外澆了個透心涼。

頓時剩下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最可氣的是,他帶來的侍從也心不在焉地愣了神,似乎同被那眼前人的容光所攝,視線不斷在對方身上流連。

初岚頓時氣急,伸出白嫩的手狠狠擰了侍從一把:“看什麽看!”

一旁有些無奈的葉俞捧着藥碗過來,頓時室內一陣沖鼻的苦味。趁着初岚拿帕子捂鼻皺眉的空當,葉俞悄悄湊上來說:“公子,他叫初岚,是瓊州知府送來的,聽說是從瓊州的明月洲裏出來的。”

明月洲啊,江逾白聽說過。瓊州出美人,而明月洲則是專門培養美人的地方。頂級的美人能賣出黃金千兩的身價。

初岚一身肌骨如畫師描繪出來的一般,身為男子清媚而不妖豔,的确難得。

“你天天喝這藥,沒病也要生出病來了。”初岚似是受不了了。他自七八歲入明月洲後過的就是飲醴泉食花露的日子,精致又風雅,在他看來這股味道存在在這世上就是無比失禮了。

“這是春無賴贊許過的藥方。”江逾白試着提了提春無賴的名字,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就閉嘴了,“倒是你,不冷麽?”

寒冬裏只穿了一身錦綢衣,外罩一身雀羽披風。雖然這身衣服精巧絕倫,還隐隐泛着珍珠的色澤,但是它的厚度在江逾白眼裏只代表了一個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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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岚一口氣被噎住,差點沒上來,站起身來掉頭就走。

“你等等。”江逾白示意葉俞翻出一身臃腫但看着就暖和的披風,往初岚身上一罩,“行了,走吧。”

初岚:“………”

初岚咬着牙走了。

江逾白又拿滾水澆過的棉巾搓了把臉,總算清醒了一些:“他怎麽就走了?”還以為有好一頓糾纏呢。

江逾白也不興跟他計較。初岚的來意大概是對他這個潛在對手中的“關系戶”表示輕蔑,但是他教養心地都沒有壞到無可救藥。他在江逾白眼裏就是個孩子,放在江逾白以前生活的時代還不一定念到了大學,實在不值得生氣。

葉俞接過棉巾想了想:“這大概和大夫人精心打扮了一個晌午去書房找老爺,迎面遇上了懶得梳妝的蔣姨娘,卻氣急敗壞地罰了丫鬟十杖是一個道理吧。”

蕭老爺喜新厭舊,後娘年輕時也是有幾分姿色的,但是如今年歲大了,更是比不上府裏鮮嫩又有風情的姨娘們。尤其是蔣姨娘,蕭老爺同僚送來的揚州瘦馬,不僅會吟風弄月,還長得似渠上芙蓉清豔,蕭老爺很是寵了一段時日,即便是現在也還是喜歡見她。

但是蔣姨娘和初岚比起來大概也是要自慚形穢的。明月洲妙就妙在,培養出來的姑娘公子雖然社會地位微妙,卻偏偏都有不同于流俗的氣質,活得落落大方。初岚驕橫卻不惹人厭煩的脾氣……大約也是其中的一種。

初岚走了沒多久,拉着個紅衣少年就去而複返了。他倆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和初岚的明媚婉約不同。初岚拉來的人一身紅衣獵獵,雪白的臉上卻帶着冰雪般的冷漠,紅與白的對比在他身上産生了一種絕妙的沖突,令人見之難忘。

呦呵,雙胞胎。這就更罕見了。

“我剛才被你氣昏頭了,都忘了我是來幹什麽的了。”有兄弟在旁,初岚仿佛有了底氣一樣哼了一聲,“我是來……跟你比才藝的!光能以色事人可沒什麽了不起的!”

他這麽一開口,言語裏的稚氣遮都遮不住了。江逾白終于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而站在一旁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卻是不自在地皺了皺眉,扭頭,頗有股不忍直視的意味。

“你想比什麽?”江逾白輕輕咳了咳,打趣道,“該不會是打算以你之長攻我之短吧?”

“才不是。琴棋書畫,花藝茶道,随便你挑。”明月洲考核甲等的初岚驕傲地說道。

“那他呢?”江逾白指了指初岚身後不出聲的少年。

“……初霁是不同的。但要是你敢和他比舞,那我才是真的佩服。”初岚有些別扭的說道。

“比武?”江逾白有些驚訝地上下打量叫初霁的少年小小的身板,确定他身上沒有一絲內力,“看不出來啊。刀槍劍戟,鞭锏錘抓,他是哪一路的?”

初岚氣紅了臉:“你想什麽呢!當然是跳舞啊!”

江逾白:“……哦。”

反倒是初霁,聽到這兒不着痕跡地看了江逾白一眼。大約是常年習舞,初霁的氣息不同于旁人,看得江逾白有一絲上前去摸摸筋骨的沖動。如果筋骨也到位,那這孩子會擅長習武也說不定。

“說吧,琴棋書畫你挑哪一個!”初岚不想再廢話,輕輕捋了把袖子。

他真的要,和這些孩子,來場“男寵職業技能切磋”嗎……

閑着無聊還沒臉沒皮的江逾白大手一揮,答應了。

“我挑書。”江逾白毫不客氣地選了他最擅長的一項,“你可以先看看我的作品,再考慮要不要跟我比。”

江逾白本人琴棋書畫樣樣登不了大雅之堂,那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擁有了蕭睿殼子的他,雖然沒有蕭睿敏捷的才思、博聞強識的能力,但是他擁有蕭睿的身體記憶!

這幾天他一個理科男生能撐住文化人的人設,除了貌似看書什麽都沒看進去之外,全靠那一兩筆字撐着。

對于蕭睿來說,字如其人,因此琴棋畫他找不到大家指導也就罷了,字确實是下了大功夫的。有蕭睿紮實的基礎在,再加上江逾白與之完全不同的心境,寫出來的字明明是同一個筆跡,卻出乎意料地有不同的味道。

比如現在牆上挂着的這幅字:“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蕭睿的字風骨內斂,端正秀麗,而江逾白這首詩寫的就豐容在外,潇灑自如。

初岚這才注意到那副挂在內室裏的字,只一眼就愣住了,再看幾眼卻是入了迷。

“這詩……是你寫的?”他說話都帶着顫音。

“不是。不過字是我寫的。你若有把握勝過我,咱們再比。”江逾白笑道,“當然,你若是寫得比我好,我直接認輸就是。”

“……”初岚的臉色有一瞬間的空白,他尴尬地咬了咬唇,“那些人有毛病吧,你也不是傳聞裏那麽一無是處啊。”

……怎麽說呢,大夫人大概是想毀了他的前途一絕後顧之憂吧。

“算了。”不打算深究但是也隐約猜到了什麽的初岚打算放過他,“初霁,走了。”

“阿俞,送送初岚公子。順便把咱們的鬥篷拿回來。”

他們都走了,初霁倒是沒有挪腿的意思。

他直直盯着江逾白,聲色泠泠地說:“我們來一局。”

江逾白:“來一局什麽?”

初霁:“比武。最好比劍。”

江逾白:“……你為什麽覺得我這樣的人會使劍?”

初霁直勾勾盯着他說:“因為我見過你這樣的人。”

江逾白:“……”

眼前的少年姿容堪稱豔絕,但眼神卻有了冰刃的森涼,讓江逾白大嘆難得。

“行吧。”他低低笑了出來,“先說好,輸了可別哭鼻子啊。”

于是,在那一個午後,抱着來見為人所誤的賢才最後一面的心情,周琰踏進了那個他從沒踏足的小院。

蕭齡這回當然沒有把實話都說出來,說出來淮親王一惱火将他們兄弟倆一起掃地出門也是有可能的。他只是說,自己家弟弟已經時日無多(真話),病的幾乎起不來床(真話,至少在他離開前還是這樣的),畢生學識已經注定無法施展,只希望能見王爺一面以表感激之情。

蕭齡明白,弟弟就算真的見了淮親王也只會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那麽他能做的,只有盡力完成弟弟天真的願望。

周琰獲悉蕭睿患的也是咳血之症的時候,神色有一瞬間的黯淡,并且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這世間,總是不叫英才見白頭的。

他只帶了一兩個随從,就這麽默默地抄近道走到了江逾白的院落前。院落牆邊攀援着一株青蘿,明明是寒冬之日,卻仍是執拗地冒出兩芽新綠,讓人看得心揪。

“哐——”一聲輕銳的鳴擊破空,一時間天地都靜谧了幾分。

周琰一愣,輕輕推開了院落的小門。只見在院落方寸之地裏,手握着木劍的白衣人背影翩然,劍勢輕緩如霧雨,卻撒下了滿滿一張大網,鋪天蓋地,沖着對手兜頭罩下。

他的劍并不咄咄逼人,只是步步逼近,鋒芒流轉之間甚至算得上溫柔。這根本不是以命相博,他是在……給人喂招。

與他對陣的是一個紅衣少年,拿的也是沒有開封的木劍。出劍并不令人驚豔,但是紮實敏捷,不避鋒芒,一招一招下來,漸漸也有了些樣子。

一時紅白紛然,院落裏歲月靜好。

周琰緩緩睜大眼,目光追随着那個躍動的白色背影,指尖一點點沒進掌心。

白衣人似有所覺,示意先停下,将劍別在身後,鴉黑的長發微動,露出半張白皙的側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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