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三

此時殘燈斜照影,晚來天欲雪。

京城這場雪約莫斷斷續續下了七日,就沒有徹底停息過。月光被半攏在烏雲之後,投下一半清輝一半陰影。周琰走來時,玄衣曳曳,渾身彌漫着不悅,連精致的面龐輪廓都透出一股沉郁詭谲來;但等他放緩了腳步,路過江逾白的窗前,整個人就變得舒朗開闊起來,唇角甚至帶着隐隐的笑意。

蹲在屋脊上盯梢、意外圍觀了周琰一秒變臉的開昧:……

他的五官有一瞬間的扭曲。腳下一滑,差點兒整個人锃光瓦亮的屋檐上滾下去。

江逾白只大致看清了周琰的笑影,心道看來周琰的心情也沒有那麽糟糕,卻猝然聽見房頂傳來的細微響動,于是挑着眉往房梁上望了望。

……年輕人,還是沉不住氣啊。他淡淡搖頭,将手收進袖子裏,往正門去了。

周琰拐過一面“花堂春深”的繡屏,就見江逾白已經坐在側廳桌前等着他了。圓桌上擺了大大小小十幾道精致的菜,無論是顏色還是香味都讓人食指大動。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江逾白上下打量他,說,“跟你的侄子吵架了?”

周琰頭上的金冠和腰間的玉帶統統不見了,這表示他現在就是個賦閑在家的散人。皇帝判他半年禁足,就是要他反省自身。

周琰不置可否,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夾了一筷子魚肉進江逾白的碗裏,然後捧起飯碗:“沒什麽大事。大家應該都習慣了。”

江逾白:“……”

蹲在屋脊上聞着菜香、餓着肚子的開昧被迎面灌了一肚子冷風,擦了擦微酸的鼻頭,心道:誰習慣了啊!大家每次都被吓個半死好不好!

雖然只兩年光景,現在的時局已經不似少帝新立般不穩定了。小皇帝想要攬權,朝堂上的老家夥他動不了,新培養的勢力大多還在各部和地方上刷資歷指望不上,權力核心內,最肥的肉卻成了當年和皇帝一條船的淮親王。

皇帝想收周琰的兵權,但周琰表現得一點都不配合,動他一根汗毛他就敢在文武百官面前扔下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原本大家至少表面上還是一幅其樂融融的模樣,但現在皇帝和親王直接對罵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但這倆人一個是親王,一個更是難以窺測的九五之尊。他們對罵罵得過瘾,身邊人卻都被吓得一驚一乍。生怕一覺醒來皇帝就下令要懲處淮親王,或者淮親王耐不住直接舉兵造反了。

既然周琰自己都說無所謂了,江逾白也就不再擔心什麽:“聽說你和你侄子翻臉,是因為下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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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時間來算,這件事被發現絕沒有超過一天。淮親王府的人辦事如此迅速,這麽快就查到真相了?

“不。雖然有懷疑對象,但這毒究竟是誰下的還沒有查清楚。”周琰說着又給江逾白夾了一筷子豆腐。

江逾白:“……”

周琰:“反正出了什麽事兒,先往皇帝身上推鍋,準沒錯。”

說着又給江逾白夾了一筷子青荠。

……難怪你們關系這麽差。江逾白嘆息道,看着周琰白皙俊朗的側臉,卻直覺有哪裏不對。

這叔侄倆沒有那麽傻,這劍拔弩張的場面八成是裝出來的。

江逾白自覺摸索到了什麽皇室秘辛,略挑了挑眉,打算低頭繼續吃飯,卻被自己碗裏小山一樣堆起來的飯菜吓了一跳。

王府裏的人吃飯本就精致,飯碗也精致圓潤,江逾白一時間居然對着被盛滿的碗無從下手。

……居然還都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他狐疑地擡頭望向周琰,卻見周琰仿佛注意不到他的視線似的,神色淡然地夾菜吃飯。

月上中天。

周琰回了自己的卧房,而之前被差遣去配藥的葉俞已經回來,并且伺候江逾白洗漱睡下了。葉俞端着水盆和一堆東西走向侍從的房間。

屋內的燈火被徹底熄滅後,趁着江逾白後來用餐的間隙下來吃了頓飯的開昧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提醒自己,考驗自己的時刻才剛剛來臨。

……他絕對不會讓這個人再從王府裏溜出去的!

開昧沒有注意到的是,捧着一堆東西拐過了一個角落的“葉俞”,并沒有按照既定的路線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他把手裏的東西堆在假山深處,将褐色的外衣一脫,露出了雪白的滾邊長袍來。發上的烏木簪被卸下,江逾白一手向後攏住了長鍛似的黑發,另一手湊到嘴邊,從袖子裏扯出一條白色的發帶來匆匆系上。

蕭睿的頭發還是太長了……江逾白暗自腹诽着,繞道向他原來居住的院落行去,在花園的一角挖出了一柄光滑的木劍。

正是他之前與初霁比試用的那柄。他之前讓葉俞給對方傳了信,這木劍就送給他做指點劍術的報酬。

“嘿。這年輕人做事還挺爽利。”手中有劍的江逾白瞬間踏實了許多。

雖然江逾白的師父說過,這世上花草木石無不可為劍。但對江逾白而言,劍就是劍,做成相應形制的事物才被喚做“劍”,其中總是有自然的道理的。

他下意識往袖子裏撈了撈,這才發現,自己的面具被周琰給順走了。

江逾白:“……”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決定一會兒去巷尾的小攤子上再買一個。

西嶺客棧。

這是京城最大最豪華的客棧,也是聞人家在京城的産業之一。這家客棧的畫風看着就與別家的客棧不同,處處透着低調和雅致。唯一與客棧格調不符合的就是大堂裏挂着的一幅潑墨大字:“賓至如歸。”

江逾白:“……”

沒想到聞人璩居然真的聽了他的建議。

當年,西嶺客棧的建設者是中原巨富聞人家,但實際上他們想的是兼顧高端和中端的業務。聞人家的金招牌夠響亮,裝修得也好看,但是莫名給了客人一種距離感和一種“西嶺客棧貴的要命”的錯覺。這讓他們流失了大量潛在客人。

聞人璩對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江逾白半開玩笑地說:“不用花多大功夫,一幅字就足夠了。”

說着,他揮筆寫了“賓至如歸”四個字。卻得到了聞人璩的大加贊賞。

原本只是玩笑,但江逾白左看右看,這副字硬生生給西嶺客棧添了幾分撲面而來的誠懇和接地氣的效果,往來間的客人看着也不都是豪富之家——看來目的是達到了。

……我果然是個經商天才。

江逾白自得地暗嘆了一聲,邁步走到店小二面前,朗聲道:“勞煩幫我找一找天字第一號的客人。”

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各不相同。聞人璩出門在外自然不會委屈自己,住的基本上都是天字第一號房。

店小二一愣,山上下下打量這個穿得倒是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麽臉上罩着個白色面具的家夥。這人臉上面具粗糙得很,兩只眼睛不僅不對稱,還沒鑿圓,高高咧起的嘴角被染上了紅邊,滑稽中透出一股難言的詭異來。

店小二:“……”這哪裏來的奇葩?

他喉嚨一動,猶豫道:“您……再說一遍?您找誰?”

江逾白:“找你們天字第一號房的客人。”他頓了頓,說,“通報的時候加上一句‘碧海青冥’,他自然能猜到我是誰。”

店小二:“……哦,好。在下這就去。”

沒過多久,小二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道:“您請吧客官,天子一號房的貴客請您上去。”

江逾白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沖他點了點頭,腳尖一點飛身上了二樓,熟門熟路地往天字一號房摸去。一路上幽香彌漫,琳琅華彩的花瓶裝飾和挂在牆上飄逸出塵的畫作形成了詭異的和諧。他摸到天字一號房門前,敲了敲門。

不多時,“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眼看去卻昏暗地很,似是沒有點燈。

聞人璩怎麽會不舍得這點蠟燭錢?江逾白眼神略微暗了暗,手無聲地摸上自己的腰間,在木劍光滑的劍柄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慢慢推開了房間的門,擡腳邁進一片陰影——

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擒住了手腕。

江逾白瞬間踏上房門,借力一個翻身躍起,将自己的手腕從對方手中掙脫開來。木劍在夜色沒有掀起一絲劍光,只如一陣輕微的風,悄然抵在了對方的脖頸上。

黑暗裏,江逾白只聽得見對方緩慢而清淺的呼吸。一股熟悉感一晃而過。只他愣神的一瞬間,對方欺身上前,肩頭躲過他的木劍,将他直直往後壓去。

“噗通——”

江逾白有些吃痛,卻發現自己身後靠上了一片綿軟的皮毛,居然是一座貴妃榻。

而用手抵住他木劍的那個身影也終于在月光下出現端倪:年輕修長的臂膀,鴉黑色的長發,雙眸深邃卻明亮。

卻是周琰。

江逾白:“……”

怎麽哪裏都有這小子?

周琰挑着眉,居高臨下的姿勢放大了他俊秀雍容的眉眼,清冷的雙眼透出一股淡淡侵略性來。他伸出有些蒼白的指尖,以近在咫尺的距離,輕輕描摹過那張白色的面具的五官。

……江逾白只覺得那微涼的指尖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似的。

“你若是喜歡面具,改天我送你五車最好的。”周琰平淡中無不嫌棄地說,“但這個,實在是太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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