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五

周琰在院子裏站了良久, 江逾白那裏還是沒有動靜。

去演武場看望初霁的初岚路過,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麽不進去?”

周琰:“......”

初岚見他不搭話,柳眉一挑, 頗為不可思議地說:“你們倆吵架啦?裏面那位在鬧脾氣?”

周琰見還以為他要不走心地安慰自己幾句,卻見初岚接着說道:“能讓那位鬧脾氣,您也真是天賦異禀。”初岚是試過江逾白的脾氣的, 他覺得江逾白簡直就是個泥人。任你揉搓捏扁都不會有什麽反應——當然, 你要小心他反手拿泥巴糊你一臉, 讓你連話都說不出來。

周琰聞言微愣,墨色的雙眼忽然漾開一圈漣漪, 唇邊微微帶上了苦澀的笑影。

江逾白确實很少生氣。他被稱作江仙人, 除卻那神乎其技的劍法, 當然還有他超凡脫俗的性格。江逾白似乎很少把什麽事情放在眼底、耿耿于懷,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他卻處處灑脫不為所累——

其實不是。其實江逾白無論怎麽說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同齡人計較的東西他很多都不計較,周圍人們計較的東西他也有可能完全不在意。這樣的表現多了,不知不覺他的名頭就更響了。

況且以他的武功,有什麽仇當場就報了, 其後再不糾纏。

真正能讓江逾白生了氣的人屈指可數。巧了, 全在飄渺山住過。一個是他故去的師父,一個是他的師弟。只有一個是他自己招來的——他徒弟。

......這樣算來, 能讓江逾白生悶氣, 他周琰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他正沉思着, 表情有些複雜。初岚讀不懂,便也不在意了,端着甜點和藥就敲響了江逾白的房門:“蕭公子,快開門,春大夫今天換了新藥了!”

“......”無人應答。

初岚等了一會兒,有些疑惑,想擡手再敲,卻見天一黑,身邊站了一個玄衣的周琰,眼珠裏的墨色深沉地吓了他一跳。

“哐啷”一聲,周琰幹脆利落地踹開了房門。

房中一片寂靜。只是桌上用鎮紙壓了一張字條,上面是江逾白流利中帶着潦草的五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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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別,勿念”。

本來應該是四個。但是江逾白心慌意亂之間把逗號也給寫上去了。他讀書的時候會适當标注一些符號,周琰當然也看得懂。

周琰無聲地抽出了那一張紙,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臉色陰沉地可怕。

“......”初岚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皺起了眉頭說,“他走了?”

周琰沒有答話,轉身,語調平靜卻壓抑:“把藥拿回春無賴那裏去,叫他做成藥丸再給我。”

周琰頓了頓,唇角咧開一個微笑:“還有,他不是說藥王谷有什麽祖傳麻沸散嗎?轉告他,能做出多少給我拿多少。”

初岚:“...........”

他本想開口再說些什麽,看着周琰這副磨牙霍霍的模樣,終究把話咽了回去,撩起衣角一路小跑傳消息去了。

初霁剛走不久,陪初霁做完特訓的開昧一道來了,半途還遇見了前來回禀事務的斷蒙。

斷蒙躬身請示,卻被周琰一個手勢攔下了:“待會兒再說。”說着将視線轉移到初霁身上掃視了一遍,将目光直直射向開昧。

開昧頂着他寒氣森森的眼神行了個禮,還以為自己落了什麽把柄在王爺手上。但他很快就發現,這股寒氣不是沖着他來的——

“你教了那麽多日,他可有長進?”

開昧一個激靈,下意識挺直了脊背:“報!屬下也沒有教他多少,但是初霁确實天資聰穎,近來已經大有進益了!!”

“很好。”周琰面無表情地說,“他既然有所長進,那麽也算對得起他師父了。王府白留了他這麽多日,實在沒有餘力再奉養這麽個不上不下的劍客。吩咐下去,親自把他打包送回明月洲,我不想再看見他。”

開昧:“......”王爺,您搞笑呢吧?王府有窮成這樣麽?

但是他心知周琰說得句句在理。王府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好吃好喝供着他,他如果真的是殘色劍的傳人,也不會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賣身給淮親王府。

如今他在王府已經住了一段日子,少年學劍的黃金時間耽擱不起,他們做人情也要有個限度。

不過,送回明月洲......開昧的臉色瞬間不好了起來。

他清清白白活了二十多年,從來不去那種地方的!

斷蒙看他一言難盡的模樣,忍不住開口還他保養兵器的人情:“王爺,開昧肩上事務衆多,恐怕耽擱不起。不如派遣別的人去。實在不行,屬下腳程快,也可以走一趟。”

“不行!”開昧臉上為難之色盡去,“就我去!王爺不必再換別人了!我保證把初霁原原本本帶回明月洲,一根頭發絲也不會留下!”說着扯着仍一頭霧水的初霁下去了。

斷蒙:“..................”

周琰轉頭瞥了他一眼,笑得斷蒙心一涼:“喲,看不出來啊。”

斷蒙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哭哈哈地低頭,哭笑不得:“王爺為什麽不告訴他們,謝華衣已經在瓊州附近出現了?”

“告訴他們有什麽用。”周琰攏了攏袖,“謝華衣在瓊州無親無故,無仇無怨,除了出身明月洲的這個小子,他還能有什麽目的?”

與其讓他們滿瓊州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殘色劍,倒不如去明月洲守株待兔。何況這麽幾天下來,初霁也算開昧半個學生了,開昧自然會幫他料理好去處。

“你有什麽要事,趕緊說。”周琰皺了皺眉,“說完了咱們去飄渺山逮人。”

“青州飄渺山?”斷蒙有些意外地從袖中取出一道密折。遞到周琰這裏的東西太多,斷蒙是有拆開篩選的權利的。

一封平平無奇的黃色外折,一打開卻是紅底為封,這已經是從周冕那裏遞過來的級別較高的密折了。

密折大意是,“青州大雨,春寒料峭卻鬧了洪災,百姓受災無數。本地有身着青衣的組織自稱‘河龍神使’,四處蠱惑人心,搜刮錢財和人力,意圖不軌。”

既然寫了“意圖不軌”四個字,他們的目的就不一定只是發財了,說不定是發展邪教什麽的。周冕說自己派去的幾個官員傳回的信件都大為古怪,看着像是換了個人,這個組織似乎有些手段。

青州應是個龍潭虎穴,但周琰閑賦在家又會武功,就請他去闖一闖。

這侄子沒什麽好,就是使喚起親戚來尤為利索。放眼滿朝文武,小皇帝手下的人大多堪稱勞模。比如一把年紀還沒有退休的聞太師,在刑部又要編法又要兼顧司獄的聞惠,整日位于猝死邊緣的吏部衆官員等。

愛小皇帝勤政愛民,恨小皇帝拿人當牲口。搞得大家天天商量着多開一科科舉,估計再過些日子,新人們就能紛紛進駐各種職位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缥缈山正位于整個青州風水最好的地方,山清水秀,也沒什麽天災,雖地勢有些崎岖,但瑕不掩瑜。

比起青州其他地勢平坦卻多災多難的地方,飄渺山真可謂是風調雨順了。

青州算是江逾白和周琰兩人的第二故鄉,因此自然是要管的。只是這兩件事湊在一起,真不知道是更為便利還是亂上加亂。

周琰嘆氣,心頭的氣散的差不多了。他摩挲了一把指尖,擡頭,目若寒星:“斷蒙,下午準備,我們傍晚即刻動身去青州。”

師父,我不信你會袖手旁觀。那麽我們很快便有再見之時。

......

江逾白如周琰所料的一般,一路快馬加鞭,往飄渺山去了。

說實話,飄渺山飄渺山,是青州窮鄉僻壤中的窮鄉僻壤,要什麽沒什麽,風景也不過是随處可見的山水木石。真要說有什麽特殊的,就是清晨峰頂上有片霧海。如果對此地不熟悉,八成還會失足跌落山崖。

這座山上唯一像模像樣的傳說還是江逾白自己挑起來的。他就了個獵戶,從此山上住了個仙人的流言就流傳開了。江湖人一聽,也不會聯想到劍仙江仙人——因為他們連劍仙出自飄渺山都不知道。

都以為他和他師弟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江逾白遠遠望着自己穿越來後“新的故鄉”,輕輕笑了一聲,收起馬鞭,翻身下馬,白色的帏帽随着他的動作,被風掀開一角,露出的驚鴻一面讓官道上的來往的路人不禁愣了神。

管道上也算人來人往,但是這麽一個小小的茶亭裏,除了坐着的幾個客人,竟還有一群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流民。

茶亭裏的客人對他們視而不見,而幾個身型粗壯的男人則坐在茶亭邊,兇神惡煞地時不時掃視他們一眼。

江逾白挑了挑眉,走進茶亭要了個座位,叫了壺茶。小二臨走時,江逾白遞給他一片銀葉子。小二看着銀子笑容都殷勤幾分,識相地站在原地:“這位公子有什麽吩咐?”

隔着帏帽,江逾白低低問了一聲:“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小二答道:“還能是為什麽......泷江又作妖了。這些人家裏遭了大水,硬生生從青州北邊走到這兒來的!”

飄渺山位于青州的中南部,光靠人的腳走,緊趕慢趕也要十來日。他在京城時沒有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怎麽水患如今已經變得這麽嚴重了?

泷江是個神奇的地方,十來年裏總要被淹一次。當地應該已經有了豐富的防患經驗。初岚初霁被發賣時正值朝廷內亂,沒有人有精力理會這些。而如今新君繼位,難道在赈災這方面也這麽不經事?

江逾白若有所思地瞟了流民的方向一眼,靜候小二把點心上來,不再說話。

小二笑着将江逾白點的桃酥和清茶擺好,躬了躬身:“您随時叫我。”

江逾白伸手摘下帏帽,應了聲“好”。誰知小二直接愣在了當場。

江逾白:“?”

小二被他的疑惑的眼神一瞧,飛快回過神來,臉騰地一下變紅:“抱歉,公子。在下只是從沒見過公子那樣的人物......”

江逾白從來都是不委屈自己的,因此他身上穿的用的還是王府的規格。這人吶不怕長得好看,就怕長的好看又穿得像個富貴公子。蕭睿又結結實實是深宅後院出來的世家公子,皮膚極白,這麽一對比,将滿茶亭的行人都比成了塵土。

小二結結巴巴地說話,江逾白也沒有惱,只是等他說完。待小二抒發完了自己的驚豔之情,反應過來似的把銀葉子從自己胸口裏掏出來還給了江逾白:“您、您收回去吧。只給銅錢就夠了。”

江逾白難得遇上如此真誠而不做作的顏狗,輕輕笑了,把銀葉子收回來,送了他一塊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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