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君子抱仁義,不懼天地傾(王建)
徐謙仲夏時行的冠禮,齊方瑾給取了“懷谷”二字,取意虛懷若谷,都說稱表字以示尊敬,可到了顏俞嘴裏,徐懷谷三個字簡直像是撒氣用的。
顏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被徐謙抱着,一邊慶幸着沒摔着,一邊卻別扭得要死,誰要徐懷谷抱啊?!
顏俞三下五除二從徐謙身上下來,話也不說就要回房,沒走出兩步,只聽得背後冷漠的一聲:“站住。”
這一聲同方才那一聲“俞兒”簡直恍若兩人,顏俞咬咬牙,卻還是沒敢走,糾結了好一陣,終于轉過頭,理不直氣也壯:“幹什麽?”
徐謙雙手負在身後,不動聲色:“你跟我來。”
顏俞垂頭喪氣跟在徐謙身後,無精打采地準備挨訓,廊道裏昏黃的光暈開周圍的輪廓,不至于摸黑走路。顏俞在昏暗中追索着徐謙的背影,想不清楚徐謙到底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顏俞記得很小的時候,他是可以在徐謙懷裏撒嬌的,徐謙抱着他,大手握着小手教他一筆一畫地寫字,一字一句教他念書,那個徐謙,會在老師罰他板子時求情,也會在他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時在後面偷笑······
直至有一天,徐謙板着臉讓他坐好,再不許他往自己身上爬,也開始了用戒尺像老師一樣吓唬他,顏俞試了幾次之後确定那真的是吓唬,徐謙從沒真打過他,但是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是絕對少不了的。
“你如今多大了?還成日想着出去玩。”果不其然,徐謙把顏俞帶進書室,眼看着又是一頓訓。徐謙十五歲之後就很有大人的架子了,加冠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大人,訓起顏俞來越發純熟了。
“我十六啊!”顏俞坦蕩蕩地回答,“不是你們說的嗎?沒加冠就是小孩,小孩當然是要玩了!”叫你成天說我沒長大!
“你看看自己,有十六歲的樣子嗎?說你兩句就要鬧脾氣,不高興就要往外跑,萬一出了事······”
“你看看你,有加了冠的樣子嗎?反駁你兩句就惱羞成怒,不高興就要訓我出氣,我不往外跑就被你罵死了!”
“你!簡直胡說八道!”
老師收過很多弟子,徐謙也有無數的師兄弟,卻從沒有比顏俞更能說的,因為老師不喜歡巧言善辯的人,更強調君子要少說多做,每一個學生都這麽教,直到顏俞出現。
顏俞知道,徐謙一說這話就是被他氣到了,卻也不乘勝追擊,只等着看他生氣,心裏不知道多高興!
徐謙平複了一下心情,道:“你既喚我一聲兄長,我管教你,有沒有錯?”
顏俞聽這一句,腦子裏一下就冒出徐謙等會要說的話,什麽沒大沒小,不懂規矩,哦,還有他平日裏那些“上尊下卑”的迂腐言論,當即冷哼一聲,脫口而出:“你這話我怎麽答都是錯,你又何必問?反正兄長二字就壓我一頭了,我有什麽好說的?”
“我教訓你有錯?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多亂?你要是在外頭磕了碰了,老師多傷心你明不明白?”
顏俞心中火氣“蹭蹭”地往上冒,卻不惱,只越發陰陽怪氣,“外面亂,難不成宅裏安全?孟孫連關氏的太廟都拜過了,還不是身不由己?”
徐謙臉色煞白,盯着他看了許久,确定他不是胡說,這才顫抖着開口:“你知道了?”
“怎麽?我不能知道嗎?看樣子兄長才是早就知道了,但是你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話語間對徐謙不作為的不滿之意呼之欲出。
可是徐謙能做什麽呢?他也只是一個剛加冠的學生,半分官職也無,即使有,又能做什麽呢?
徐謙的沉默更是激怒了顏俞,顏俞咬着牙,齒縫中蹦出幾個字:“荒淫無道!”
“別說了,俞兒,這些話······”
“他敢做我有什麽不敢說的?!”顏俞雙眼通紅,仿佛那被搶去的孟孫是他的新婦,“他搶得走一個女子,逼得死一個婦人,可他堵得住悠悠衆口嗎?”
徐謙在心中長長地嘆氣,顏俞今年十六,正是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時候,有時候話一出口根本顧不上後果,為了這個,齊方瑾不知罰了他多少回,可是他每一回都不長記性,永遠都是這麽一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任性模樣,若是将來入朝為官,這腦袋也不知能在脖子上呆多久。
顏俞忽然冷笑一聲:“我差點忘了,他做過的事可不止這個,還有······”
“住口!”徐謙急急忙忙打斷了他,再這麽下去,顏俞不知會說出什麽話來。
“兄長,你在怕什麽?他做太子的時候就已經······”
“我讓你住口!”
書室裏頭頓時沉默了,顏俞看着氣急敗壞的徐謙,終于沒再說話,但這不代表他認輸了。徐謙頓覺自己方才語氣太沖了,顏俞是他們幾個寵着長大的,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剛要開口道歉,卻見顏俞站起,猛地擡腳踹翻了一張矮桌,接着便旁若無人地出去了。
次日清晨,顏俞還未進到書室就一陣愧疚,昨晚他也實在過分,他氣的是那帝君,同徐謙有什麽關系?他胡亂把脾氣發在徐懷谷身上,可不跟那帝君一般不講道理了?要不今日見着徐懷谷,就同他道個歉好了,反正他是兄長嘛,給他道歉也沒什麽丢人的。
這般想着,顏俞一跺腳一咬牙便邁進了書室,卻不想,書室已收拾得幹幹淨淨,跟往常別無二致,但徐懷谷卻不在,只有另一位師兄魏淵在練字。
魏淵比徐謙還小一歲,把顏俞寵得無法無天,顏俞闖十次禍總有那麽□□次是魏淵給兜着的。
“兄長。”顏俞雖然讨厭徐謙,對魏淵卻是真心實意地尊敬,魏淵對他可比那徐懷谷好多了!
魏淵頭也不擡地應了一聲:“俞兒今日怎麽來的這般早?昨夜沒跟兄長渾鬧到深夜?”
什麽呀?顏俞立刻反應過來魏淵知道昨晚他同徐懷谷吵架的事了,心裏頭埋怨魏淵臊他,可又知道魏淵沒說錯,他向來占理不占理都得胡鬧半天的,反正這宅子裏的人都說不過他,自然是由着他口齒伶俐地颠倒黑白,可是昨晚他沒逞口舌,就是毫不講理地踹了東西,留着徐懷谷一個人收拾爛攤子,越想越難受。
“兄長,你早上來,書室就這樣了?”
魏淵手中的筆停了片刻,擡頭看他:“自然是這樣,難不成你昨晚把書室拆了?”
要是這樣,那就是徐懷谷昨晚一個人收拾的了。顏俞悶悶不樂地蹭到魏淵身邊,整個人挨在他身上。
“俞兒怎麽了?”
顏俞搖搖頭,蹭得魏淵發癢,但是他心裏難受。
他聽魏淵說過,徐氏是大楚的老氏族,徐謙又是家中的嫡長子,若是在家裏,別說動手收拾書室了,就是他要把書室掀個底兒掉,仆人都得上趕着讓他玩得開心,可是一到這裏,又要受氣又要幹活,顏俞一瞬間覺得,自己還挺對不起徐謙的。
“兄長。”
顏俞耳邊傳來這麽一聲,當即急急擡頭望了去,只見徐謙仍像往常一般擡腳走進書室,白色的衣衫下擺微微掀起,腰間的勾雲紋玉龍佩輕聲作響,薄薄的唇抿成一線,平靜如山。
“兄長······”顏俞跟着低低喚了一聲。
“嗯。”徐謙并未多說什麽,只是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
魏淵一看,便知這兩人有事,幹脆放下筆,把顏俞抱進懷裏,笑說:“兄長可是又跟俞兒吵架了?俞兒一早來就不高興呢!”
徐謙下意識地朝顏俞看去,顏俞卻心虛似的,躲開了他的視線,一頭紮進了魏淵的懷裏。徐謙不知怎麽的,眼神忽然就暗了下去。
徐謙記得,顏俞被丢在齊宅門口的時候才七歲,孤零零的一個人,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懷裏揣着一張紙,上頭寫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并請求好心人家收留他,不求将來達官顯貴,只求吃飽穿暖度過一生。
那時候老師迫不得已将他接進了宅裏,想着給他一頓飯便讓他走,可徐謙和魏淵卻像發現了寶貝似的,一齊上陣給顏俞洗澡換衣服,還為到底讓顏俞穿誰的衣服吵了一架,最後徐謙擺出兄長的架子,把自己的舊衣服套在了顏俞身上,幫他束起了頭發,接着兩人就傻了:“這也太好看了吧!”
小時候的顏俞不大像孩子,臉龐已有了棱角分明的線條,鼻梁高挺,嘴唇緊閉,最特別的是那一雙丹鳳眼,內鈎外翹,光是眼角彎起的弧度就讓人浮想聯翩,更不要說他無辜而好奇的眼神,簡直叫人欲罷不能。
晚飯後老師在想怎麽處理這孩子,徐謙想也不想,趕緊開口請求:“老師,把他留下吧,他這麽好看。”
“混賬!”老師罵了一句,“為師教你讀詩書,學禮儀,你便只學會了耽于色相,以貌取人嗎?”
徐謙臉“唰”一下紅了,鼻腔酸氣直沖天靈蓋,眼淚堆在眼眶裏,卻不敢回一句話,更不敢當着老師面哭,直至回到起居的小院子,徐謙才嚎啕大哭:“老師從來不罵我的!”他四歲就被父親送到齊宅,連步子邁多大都是聽老師的,從來只有被誇的份,哪想第一次就被罵狠了。
魏淵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憋了好一會兒只道:“那你給他穿你的衣服了嘛,為他挨罵是應該的。”
徐謙不進房,光趴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哭,魏淵也不好意思去睡覺,便坐在一旁看他哭,像要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似的。卻是顏俞走來,伸出小手替徐謙擦了眼淚。幾人沉默半晌,還是顏俞先開了口:“我要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咯,你兄長不會讓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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