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溫庭筠)
元日剛過,大清晨的齊宅門口便熱鬧非凡,是徐貞到了,還拉了滿滿一車禮物,既是送徐謙回來,也是來探望齊方瑾。
平日裏齊宅有客到,都是徐謙出來迎客,如今徐謙倒成客了,便是魏淵來迎他:“兄長可算是回來了,有人日日念着你呢!”
顏俞一聽童子說徐貞和徐謙到了,滿心歡喜,“騰”地從床上躍起就往大門跑去,可還沒到門口,只遠遠地看見了徐謙的身影,又突然想起那晚齊方瑾的話來,心裏恨道:你還回來做什麽?搶着回來娶映游麽?
想罷,竟也沒有了再見徐謙的心思,說好的玩也沒意思了,轉頭便跑。徐謙隐隐瞧見了顏俞的背影,剛想追,卻被徐貞叫住:“謙兒,讓人把東西搬進去吧。”
徐謙轉頭颔首:“是。”
童子引徐貞去見齊方瑾,徐謙與魏淵一邊指揮着仆人搬東西一邊交談。
“這幾日宅裏可發生什麽事?”
“未曾。”
“那俞兒怎麽見我就跑?”
魏淵剛剛始終背對着宅子,自然沒有看到顏俞,奇怪道:“俞兒來過?興許又鬧脾氣罷,哄兩句就好了,這幾日玩也玩得不起勁,怕是時時盼着你來呢!”
“他可怪我來遲了?”
魏淵擡頭看一眼剛升起的朝陽,暖洋洋的,笑道:“早得不能更早了,兄長怕是四更天就起床準備了吧。”
徐謙也笑,默認了似的:“我昨夜想着,今日便可見到俞兒,睡意全無。”
“兄長進去吧,”魏淵倒體貼,“這裏我來就行。”
“嗯,我先去見過老師。”
徐謙在齊方瑾書房裏陪着老師和父親坐了半個時辰,問這幾日的功課,又問母親李氏,徐謙一一答過,徐貞一旁看着,便只是笑。
齊方瑾頗感欣慰,笑道:“你去看看你幾個弟弟,我與你父親還有些話要說。”
“謙兒告退。”徐謙低頭退出了齊方瑾的書房,剛出門便一路奔至前院,正要去找顏俞,卻看見院子裏那株紅梅好似抽了一根新芽,他心中歡喜,看着看着竟忘了時間,顏俞也在房中生了許久的氣。
“俞兒。”那聲音響起時,顏俞心裏還是高興的,至少徐謙還記得要來看他。
徐謙見他懶懶地側身躺在床上,幾步過去:“怎的?怪兄長來晚了?我先去見了老師。”
一提“老師”顏俞的歡喜便消失一空,氣不打一出來,偏偏他又沒辦法,當即“蹭”的一下從床上坐起,質問道:“老師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呀!”徐謙一頭霧水,齊方瑾問的話年年都一樣,沒什麽值得特別注意的。
顏俞更氣了,讓你娶映游你都覺得沒什麽了是吧,你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是吧!
徐謙不明就裏,拉着他下床:“走,兄長答應帶你上街玩去的。”
顏俞硬生生地從他手裏脫了出來:“我不去,街就在那裏,要去我自己會去,這麽大個人丢不了,不要你管!”
徐謙深呼吸一口,心裏默念三次“人不知而不愠”,然後和顏悅色道:“那你便自己休息吧,我去看看淩兒。”
徐謙說去看馮淩便是真的看馮淩,還帶着馮淩上了一趟街,街上熱鬧得很,賣什麽的都有,大人們帶着小孩在攤子前停留或徘徊,喧嘩聲不絕于耳。街尾處更是聚集了各色娛樂活動:鬥雞、投壺、六博,喝采的聲音一陣強過一陣,不管玩游戲的還是圍觀的,都是心潮澎湃。
馮淩緊緊地抓着徐謙的手,規規矩矩地跟着走,話也不說一句。他跟顏俞不同,進了齊宅後仍是戰戰兢兢的,見到什麽都不敢說要,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要是徐謙看過來了,他還要趕緊把視線移開,生怕徐謙罵他。
徐謙低頭問他想不想玩投壺的游戲。
馮淩不語。
“淩兒告訴兄長,想不想要?想要我們就玩一會兒,不想要我們就回去了。”徐謙其實不太懂跟這樣的孩子交流,他和魏淵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沒什麽想要的東西了,顏俞卻是從不等人開口問就會主動要的,只有馮淩,這麽小心翼翼地活着。
馮淩猶豫很久,終于慢慢點了頭,幅度很小。
徐謙站在馮淩身後,握着他拿矢的手,引着他先瞄準不遠處的壺口,再将矢投過去。馮淩聰明,很快便摸索到了秘訣,也不必徐謙手把着手教,自己玩得樂此不疲。
“兄長!全中了!”馮淩高興地喊。
徐謙便笑着點頭。
徐謙突然想起顏俞第一次玩投壺的時候,興奮程度比馮淩有過之而無不及,從白天一直玩到傍晚,根本不願意停,直到夕陽把身影都拉長。直到累得不行,才一把撲到徐謙身上,嘟囔着“兄長背我去吃飯”。
徐謙才長他四歲,十一二歲的年紀,身量小,但是他托着背上比自己更小的顏俞,心中沒有一點兒埋怨,只覺踏實得很。
徐謙長這麽大,一共有四個人喚他“兄長”,但是魏淵只小他一歲,準确來說是大半年,那聲“兄長”更像是禮節,齊映游幾乎見不到,馮淩除了剛來那兩年,也不常與他在一起,所以說到底,真的讓他有“兄長”這種感覺的不過是顏俞一人而已。
做兄長,便是這樣的感覺嗎?
馮淩回來後仍是意猶未盡,徐謙便找了個壺和幾支矢,讓他在院子裏玩個夠。矢尾上纏着紅色的絲帶,馮淩一投出去,那絲帶便在半空中劃出飽滿的弧線。顏俞隔着窗戶看馮淩笑得開懷,竟然更生氣了,徐謙還從來沒讓他在院子裏玩過投壺呢!淩兒有,他卻沒有,這兄長當得太偏心了!
顏俞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年一過,他便十七了,再與小他五歲的馮淩吃醋,自己就沒有一點兄長的樣子,還好意思怪徐謙?
他突然生出些把那矢折斷的瘋狂念頭,徐謙是他一個人的,誰也不許碰,也不許他對別人好!好在這念頭沒來得及實施就醒悟了過來,自己也覺不妥,更覺今日舉止反常,該好好冷靜冷靜,便披上衣,大步朝大門邁去。
“兄長······”馮淩見他出來,歡喜地喊他,但是顏俞沒理他,只留給他一陣行走的冷風。
晚間用飯時,除了顏俞,其他人都到了,徐謙不禁問道:“俞兒呢?”
這幾日齊方瑾都是随大家去玩的,顏俞平時就淘氣,不在也正常,沒有多擔心:“定是在外頭玩瘋了,不必等他。”
徐謙也知道顏俞不會出什麽事,安南的大街小巷他熟得很,還不至于找不到路回來,只是聯想到今日他的反常模樣,心裏多少有些擔心,勉強安分地吃了飯,眼睛卻總是往外瞟。
不知道俞兒有沒有吃晚飯,晚上回來定要餓的。
晚飯一畢,童子剛上來收拾碗筷,徐謙便耐不住了:“老師,父親,謙兒去找俞兒回來吧。”
齊方瑾點點頭:“路上小心。”
徐謙幾乎是飛出齊宅的,先是找了一圈顏俞最愛玩的幾個地方,沒見着人,安南城大,他一個人一個晚上根本找不完,回去晚了齊方瑾和徐貞也要擔心,更不敢在外面逗留,大約一個時辰後,便垂頭喪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回走了。
至齊宅院牆邊上,徐謙便見一個熟悉身影蜷縮靠着牆,委委屈屈的,像只流浪的小貓。天還冷,入夜後風又大,徐謙跑了這麽好一會兒,全身上下還熱着,都冷不丁打了個冷顫,更何況他在那裏坐了這麽久。
“俞兒,回家了。”徐謙在微微昏黃的燈光中朝顏俞伸出手。
顏俞擡起頭,只見徐謙全身籠罩着黃色溫暖的光,整個人像一只大燈籠,他想,兄長一定很暖吧,還軟和,跟睡了一晚的被窩似的,教人直想往上蹭,淩兒也蹭,映游也蹭,想到這,他心頭一下悶住了,鼻頭又酸又刺,想哭又怕丢人,盯着他伸出的大手,動也不動,只希望他再多停留一會,要是這手收回去了,說不定他真要哭了。
徐謙果然将手收回去了,但人卻蹲了下來:“俞兒再這樣,要凍壞了,也沒用晚飯,晚上要餓的,兄長帶俞兒回去了,好不好?”
顏俞心想,兄長說話可真好聽,聲音又低又溫,以後也要這樣對別人說話的,他怎麽舍得呢?
他扭過頭,真的在黑暗中落了淚,溫熱的水珠很快在冷風中變得冰涼,凍凍的貼在他臉上,就這麽生出了些悲傷凄涼的氣息。
要不怎麽說顏俞最喜歡往徐謙懷裏靠呢?要換了齊方瑾,看他這不懂事的模樣,除了折磨人,一點用也沒有,早讓他去院子裏跪着了;換了魏淵,最多勸一兩句,不聽,他便走了。只有徐謙,會這麽耐心,這麽溫和,在寒冷漆黑的夜裏等着他開口或是點頭,在這個小小的牆頭地下,顏俞可以當一回王,鬧脾氣也可,撒嬌也可,徐謙陪着他,便在這冰涼的空氣中蔓延出無限的溫情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也沒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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