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痛到深處無滋味

窦惠卿拼命掙紮着,扭頭對蕭潼吼道:“蕭潼,你這白眼狼!你這樣對待你的舅舅與三弟,先皇與太後在天之靈會看着你的!你等着瞧吧,你會受到報應的!”

蕭潼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發。所有宮女太監都戰戰兢兢地不敢擡頭,恨不得将身子縮進角落裏,只覺得一座寝宮冷得猶如冰窖,又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蕭然駐足回眸,目光中充滿悲涼,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一個音來。可是他眼睛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舅舅,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多說無益,你自己保重吧。

輕輕推開侍衛的手,他大步向外走去。

窦惠卿似乎被蕭然的目光震住,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頹然垂下頭,被侍衛押了出去。

清脆的掌掴聲從宮外傳來,蕭潼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成拳,捏得指節發白。一下、兩下,三下,那聲音仿佛重錘敲在他心上,又仿佛鐵鑿鑿着他的神經。他用手摁住太陽穴,頭痛欲裂。

三弟,就算你當朕冷酷無情,朕也必須這麽做。朝廷被窦惠卿與一幹權臣玩弄至今,父皇偏聽偏信,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毫無覺察。可朕自從十三歲參政以來,就對朝中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朕當皇帝,朕豈能再容忍朝廷渾濁下去?

雖然窦惠卿當着朕的面以下犯上,嚣張至極,可朕并沒有打算要他的命,只是煞煞他的氣焰,達到威懾群臣之效。誰知你卻橫加幹涉,濫用你的同情心。今日朕便要讓你明白,身為帝王,有不得不為之事,更有不得不冷酷無情之時!

“皇上,行刑完畢,請皇上驗刑。”侍衛進來禀告,蕭潼如夢方醒地擡起頭來,目光像被火焰燙了一下:那個單薄消瘦的少年,端正地跪在自己面前,脊背倔強地挺着,擡起的臉龐正對着自己,低眉垂眼,擋住眼裏的表情。

本是羊脂白玉般俊美的臉龐,此刻已是紅得發紫,腫得好像饅頭一般,嘴角撕裂了,殷紅的鮮血沿着下巴流下來,一滴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可他沒有去擦。

蕭然臉上看不出絲毫痛苦,也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以最恭敬的聲音向蕭潼謝恩:“臣謝皇上賜罰,請皇上驗傷。”因為嘴唇腫脹破裂,他的聲音有些含糊。

蕭潼有一瞬間的沖動,想要走到他面前,扶起他,親手為他擦去唇邊的鮮血。可他忍住了,只是用隐含着威嚴的聲音問道:“知錯了麽?”

蕭然緩緩俯身,額頭觸到地上:“臣知錯了。臣觸犯龍顏,罪該萬死。”

“記得這個教訓,以後再犯,就不會只是掌嘴這麽簡單了。”

“是。”

“下去吧。”

“臣遵旨。”

靈犀宮,宮女紫藤與紫菱見到小王爺現在的樣子,吓得花容失色。紫藤伸手去扶蕭然,觸到他背上的鞭傷,蕭然輕輕吸氣。

“小王爺,這是怎麽了?出去一次,竟然傷得這樣!剛皇上那邊的人來拿王爺的衣服,說王爺被二王爺鞭打了。為什麽?二王爺怎的如此狠心?小王爺這麽好的人,從來都不觸犯別人,為什麽還要挨打……”紫菱心疼地解開蕭然的衣服,去查看他的傷口,聲音都微微顫抖了。

蕭然唇邊勾起一抹渺茫的笑容:“不,你錯了,我觸犯了最不該觸犯的人……”

“是皇上?”紫藤驚道,“王爺這臉上……是皇上打的?”

蕭然無語,可那雙眼睛卻讓兩人的心突然酸脹起來,眼角微微濕潤了。紫藤去拿了冰玉露來,要給蕭然抹在臉上。蕭然輕輕推開:“我觸怒皇上,應該受到懲罰,不必管我。”

“小王爺……”紫藤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蕭然病體初愈,又連番受刑,身心俱痛,回宮沒多久就覺得天旋地轉、手腳發軟,躺到床上,背上與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他半日來的噩夢,他閉上眼睛,對自己輕輕笑了。

蕭然,大哥已經成了皇上,你還弄不清自己的身份麽?還敢在他面前妄言情分二字。大哥身上擔着江山,他眼裏容不得沙子。他要如何管理朝廷,如何處置朝臣,哪容你去置喙?你只是被封了爵位,連官職都沒有,你算什麽?在大哥面前,你不過是和其他臣子一樣的卑微,不,你甚至還沒有其他臣子有用。

可是,舅舅罪不至死啊,大哥只是恨極了他的嚣張跋扈,才會絕了情,說出“擇日問斬”這樣的話來。若是自己不加勸阻,他會錯殺舅舅,會後悔莫及的。大哥,求你清醒一點、冷靜一點,求你三思而後行吧。

宮女見蕭然再次病倒,急着請太醫、煎藥,服侍蕭然吃藥。蕭然一直很安靜,安靜得就像一個影子。不顧背上傷痛,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直看着屋頂。原本亮若星辰的眼睛,此刻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漆黑的眸子中,收得很深很深。讓人看一眼,就會産生一種被吸進去的錯覺。

那樣安靜的人,卻讓紫藤與紫菱莫名地感到難過。與他說話,他也會溫柔地對她們微笑,簡單地點頭或搖頭,乖乖地吃藥、喝水。然後就一言不發地看着一個地方,很長時間,連睫毛都不眨動一下。

黃昏時他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的頭昏沉沉的,聽來那聲音有些遙遠,可還是聽清了。

“三弟又病了麽?他的身子還真是嬌貴。聽說今天他冒犯皇上,被皇上掌了嘴。是因為這個受不住了?”是蕭翔的聲音,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幸災樂禍。

“二王爺,小王爺本來身體就沒全好,今兒早上去看二王爺時,他是勉強撐着自己過去的。誰知二王爺賞了我們王爺好大的禮物,奴婢看我們王爺受不住,怕是拜二王爺所賜。”紫藤的聲音,不卑不亢,隐含着諷刺。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蕭翔怒道,“你這賤丫頭,竟敢指責本王?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來人,給我打!”

蕭然大吃一驚,咬咬牙讓自己清醒過來,費力地起身,打開房門走出去,沉聲喝道:“二哥住手!”

蕭翔看着他青紫腫脹的臉,眼裏迅速掠過一抹笑意:“三弟,你終于出來了?很好。”

蕭然覺得胸口一陣滞痛,他用力吸口氣,平靜地看着蕭翔:“二哥,早上蒙二哥教訓,小弟銘記在心。二哥宮中的事小弟以後斷不會幹涉,只是為何二哥倒來打小弟宮中的人?”

蕭翔臉色一變:“你!”唇邊掀起冷笑,“三弟,才幾個時辰沒見,三弟變得伶牙俐齒了。難怪在大哥那兒敢出言冒犯,三弟你的膽識還真是讓二哥佩服。”眼珠一轉,又走近兩步,到蕭然身邊,壓低聲音道,“聽說是為了舅舅的事?我可知道,舅舅十分維護你,一直撺掇父皇廢長立幼,立你為太子呢。難怪你為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寧願觸犯龍顏。看來三弟的野心不小……”

蕭然面容一凜,原本因為生病,他的眼睛朦胧無光,此刻突然像出鞘之劍,一束利芒射到蕭翔臉上,盯得蕭翔瑟縮了一下,氣焰頓減。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小弟對權勢不感興趣,二哥如果感興趣,還請自便!”蕭然一字字擲地有聲地說出來,一拂袍袖,做出送客的樣子。

蕭翔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瞪蕭然一眼,轉身氣沖沖地走了。

蕭然的身子晃了晃,被紫藤扶住:“小王爺當心。”

蕭然回頭,見紫藤左臉上印着一個鮮紅的掌印,他心中湧起一股歉意:“紫藤姐姐,對不起,害你受苦了。”

紫藤微笑:“奴婢沒事,小王爺不必擔心。”

蕭然茫然地看了一眼被夕陽映紅的西天,也許,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可是母後還未出殡,此刻若是自己離開,那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想起母後,五髒六腑都生生被絞了過來,胸口疼得麻木。

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兩日,第三天,他拖着還未康複的身子,參加了太後的葬禮。繁複的禮節儀式令他疲憊不堪,他頭昏眼花,身上直冒冷汗,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那麽遙遠,仿佛不是發生在現實中,只是自己的一個夢。他機械地随着兩位哥哥一起行動,連心痛的感覺都變得鈍鈍的。

而蕭潼的目光偶然掠過自己三弟,卻發現一身缟素的男孩越發清減了,下巴更尖、眼睛更大,臉上的腫脹已消,卻仍然有青紫的痕跡,那雙眼睛安靜到極點,只是簡單地照出周圍的一切,卻沒有交集。

仿佛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或者,只是一幅畫。

終于一切塵埃落定,母後下葬,太傅杜仲已收集起所有控訴窦惠卿的罪狀,與朝中幾位大臣聯名上書。第二日蕭潼上朝便提起此事,罷了窦惠卿的臣相之職,将他削職為民,趕出京城。

少年天子已初露手腕,而這手腕深得太傅杜仲的欽佩。杜太傅為人剛直,學識淵博,蕭潼早就有意封他為臣相,取代窦惠卿的位置。師生二人彼此賞識,君臣相處默契。

處理完窦惠卿的事,蕭潼疲憊的身心終于放松下來,下朝後便去靈犀宮探望蕭然。兩天時間,這小子是否已想清楚朕為什麽打他?只盼這番教訓,能夠讓他少些婦人之仁,多些清明與理智。

他沒有見到蕭然,蕭然已經獨自離開京城到江南去了,只留下一句話的信箋:“皇上國事繁忙、日理萬機,臣不敢打擾。自去江南學藝,遙向鳳清宮拜別,勿念。”

“皇上,小王爺的病還沒好,可他堅持走了。”紫藤哀戚的面容令蕭潼心頭一凜:“他帶了幾個人?”

“他一個人,誰也沒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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