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魑魅搏人應見慣

墨陽在廳外候着,他聽到了蕭然那聲撕心裂肺的低吼,可是沒有得到允許,他不敢闖進客廳去。他只是直覺地猜到裏面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等他側耳細聽,卻再也無法聽到什麽。門是關閉的,看不到裏面蕭然的樣子,而窦府的兩名家丁就在自己幾步以外的地方站着,眼角的餘光中隐約帶着戒備之意。

墨陽的瞳孔有些收縮,脊背挺了挺。分明是夏天,可他覺得身後吹過來一股冷風。這個窦府,怎麽給人陰森森的感覺?

手指握緊腰畔的劍柄,指節因為用力而慢慢變紅,然後漸漸褪去血色。墨陽咬了咬牙,告訴自己要冷靜。

蕭然一步步倒退,木然地跌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眼前一片空白。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軀殼,正回過頭來看着那副空空的皮囊。

好久,好久,他聽到耳邊有人低喚:“小王爺,小王爺。”

意識漸漸恢複過來,目光也有了焦點,終于看清眼前跪着一個人。一個身穿淺灰色衣衫的老人,滿頭銀發,默默地看着自己,同樣暗灰色的眼睛裏悄無聲息地訴說着同情。

“胡太醫?”蕭然蠕動着嘴唇,發出幹澀的聲音,“你怎麽會在這兒?”

胡雍怔了怔,恭敬地俯身叩首,聲音遲緩而沙啞:“回小王爺,臣已經告老還鄉。路經此地,特來拜見窦臣相。只因為,有件事情在臣心中已經埋得太久太久,臣若再不說出來,便會瘋了……”

蕭然唇邊露出一個比哭更悲怆的笑容,輕輕伸手:“胡太醫,請起來坐吧,慢慢講給本王聽。”

老人顫顫地站起來,在旁邊坐了,黯然低着頭。呆了半晌,才沉沉嘆息道:“小王爺,去年先皇駕崩後,臣原想告老還鄉。可是怕做得太明顯了,遭到皇上懷疑,所以才忍到現在。後來臣相被貶,臣越發覺得心寒,皇上無情至斯,先将先皇毒殺,再除去臣相這樣的朝廷重臣。他心狠手辣,不知道下一步還要對付誰。臣于是推托年邁,毅然離開皇宮。得知臣相回到故鄉,便前來找他傾訴衷腸。”胡雍的頭慢慢低下去,腦後的幾縷白發輕輕顫抖。

蕭然模模糊糊地想起,母後駕崩後,自己曾受不了打擊而昏倒,醒來後見過這位老太醫。那時候的他,頭上大部分頭發都是灰白的。可是一個半月沒見,他的頭發竟然全白了。是因為擔着那個秘密,心裏的負擔太重了麽?

窦惠卿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胡雍:“胡太醫,喝點茶解解渴,慢慢講給小王爺聽吧。”尾音低沉下去,變得十分艱澀,“小王爺還太小,我本不該這樣殘忍地告訴他真相,可我害怕。先皇與太後都賓天了,我又被削職為民,離開了朝廷。這世上還有誰能保護他?若是他一直被蒙在鼓裏,将來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蕭然看着他們,消瘦的臉龐已經蒼白得近乎透明,眸子中卻只剩下漆黑的顏色,黑得觸目驚心,黑得深不見底。他緊緊咬着嘴唇,唇上已有一絲鮮血滲出來,原本清朗的眉宇間蒙着一道陰影。可是他看起來那樣安靜,安靜得仿佛不是一個活物。

胡雍似乎被他的樣子駭到了,蒼老的面容挂滿擔憂,濃得化不開。手指顫了顫,好像想要伸手去撫平蕭然的眉頭,卻終于在半途垂了下來:“小王爺,臣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本該太太平平地回到鄉裏,安然等待與草木同朽。可是冥冥中有老天爺在安排,讓臣來到這裏,并且遇到了小王爺。

小王爺,你是皇宮中唯一一位心地純淨,不染纖塵的皇子。我們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在背後誇過你,我們看得出,先皇與太後也是極疼愛你的。還有宮中每一位宮女、太監、侍衛,人人都說小王爺是佛的心性,若是為君,必是千古明君。

可惜,小王爺不是長子,而先皇曾經經歷過兄弟阋牆的故事,以次子之身登上皇位,期間的艱辛不一而足。所以,先皇不願重蹈覆辄,不願再廢長立幼。否則,今日的皇位非小王爺莫屬……”

蕭然唇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卻缥缈得猶如光影一掠而過,誰也沒有注意:“胡太醫,本王對皇位不感興趣,請胡太醫還是說說我父皇的事吧。”

胡雍一怔,但極快地反應過來:“是,是,請小王爺恕罪,臣只是想将臣推測的前因後果一一講給小王爺聽,是臣多言了。”

蕭然擺手:“無妨,你且把事情經過講給本王聽。”

“是。”胡雍應了聲,身子疲憊地往後靠了靠,緩緩陷入回憶,“先皇一向龍體強健,很少生病,他的每次病史在太醫院都記錄在冊、有據可查。不過小王爺是先皇摯親之人,必定深深了解這一點。”

“不錯。”

“可是從瑞慶十二年秋天開始,先皇經常會身體不适,比如:面部潮紅、緊張易怒、頭疼、嘔吐、胃疼、惡心等。臣與太醫院大大小小的太醫們為先皇查過無數回,卻始終找不出真正的病因。各種各樣的補藥吃了無數,先皇的症狀略有緩解,可過不多久又會反複出現。

太醫們對病因争執不下,臣私下裏懷疑先皇中了毒,也曾試着将這個懷疑禀報先皇。但先皇卻覺得沒有可能,因為他所有飲食都由太監事先試過毒。先皇将他的病因歸結為積勞成疾,還總是自嘲地道:‘為君者身上擔着江山社稷,日日殚精竭慮,從古到今,哪個帝王能夠長壽?萬歲,萬歲,純屬無稽之談,朕從來都沒指望過自己能夠活到百歲。’”

蕭然眼裏已凝結了淚水,卻喝一口茶,仰頭和淚一起吞了下去。

“臣當時聽得心痛如絞。雖然先皇否定了中毒之說,臣還是自作主張地在他每味藥裏都添加了一些解毒的藥品,先皇的身體就這樣好一陣、歹一陣,慢慢地挨着。最後,他越來越多地昏迷,心跳減慢、心力衰竭,可是從外表看不出異樣來。

最後一次,在先帝彌留之際,他遣散了所有內侍,将臣傳進去,對臣道:‘胡卿,也許你說得對,朕是中了一種慢性毒藥。朕身上長了紅斑,以前一直沒有的……可是,太晚了,太晚了……’臣只覺得天崩地裂,跪在先帝面前,失聲痛哭,拼命磕頭,自請有罪。先帝的聲音已經虛弱到極點,卻仍然在淡淡地笑,他說:“不怪你,一切都是命裏注定的。天家無骨肉,原來,天家真的無骨肉……胡卿,就當朕沒說過這番話,忘了吧……’

然後,他示意臣出去。就在當天,他交待完後事,撒手人寰……”

蕭然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滾過蒼白如紙的面龐。

“臣跌跌撞撞地回到太醫院,只覺得手足冰冷、渾身顫抖。先帝的話言猶在耳,臣無法當作他沒說過……”

蕭然舉手擦掉眼淚:“那麽,你如何斷定是我大哥下的毒?”

“小王爺到江南學武後不久,皇上曾經染病,臣奉命去為皇上治病。在皇上的寝宮內,臣無意中發現兩盆白色鈴铛狀的花朵,臣從來沒有見到過,看起來不像中原的植物。臣當時心中不覺一動,趁宮女不注意,便偷偷帶走了一片葉子。”

蕭然的心狂跳起來,他想起大哥還是太子時,自己曾在東宮看到過那兩株白花。大哥告訴過它,那花名叫鈴蘭,是昭月國太子元曦來穆國朝晉時贈送給他的。

“臣回去後用家裏的貓做了試驗,證明那葉子是有毒的。臣于是查遍醫書,尋找關于這種花的記載,終于被臣知道,這花叫做鈴蘭,是種長在東北深山中的野生植物。它确實是有毒的,而中毒後的症狀确實與先帝的症狀相同。”

蕭然輕輕笑起來,然後越笑越響,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無限悲恸、絕望。

“皇室中兄弟阋牆比比皆是,你大哥為人嚴苛,手段過人,所以你必須要學會收斂鋒芒,在他面前放低姿态……”父皇臨終前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父皇,難道你臨終時已經懷疑給你下毒的是大哥?所以你這樣告誡我,好讓我學會自保?

大哥,大哥,這一切都是真的麽?你真的那麽殘忍、那麽絕情?天家無骨肉,天家無骨肉……當年父皇經歷兄弟阋牆的故事,血洗皇宮,而如今,他卻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裏?蒼天弄人,一至于斯……

窦惠卿與胡雍都被他吓壞了,齊齊跪倒在地:“小王爺,請保重……”

蕭然慢慢站起身,身子搖晃了兩下,終于站直,目光慢慢下垂,看了兩人一眼:“起來吧,我沒事……”

兩人站起來,面面相觑。窦惠卿痛心地上前拉住蕭然的手:“然兒,你別難過,也許只是巧合。你若願意,可以回宮去查訪事情真相。等你找到真相,再回來找我,好嗎?”

蕭然點頭,臉上又浮起那種渺茫的笑容:“我會的,我會的……舅舅,謝謝你,謝謝你……”聲音在喉嚨裏哽住,嘶啞得好像要把喉嚨撕裂開來一樣。

窦府書房內,一個青蒼色的背影久久地對着窗口,一動不動。仿佛在看外面的天空,又仿佛在凝神沉思。

這個人沒有腳,他是坐在一個木制的輪椅上的。他看起來仍很年輕,皮膚保養得也很好,可是那雙眼睛讓人感覺他已歷盡滄桑,如果細看,可以發現他眼角已有細細的皺紋。他的眼裏閃動着影影綽綽的、無法捕捉的光芒,唇邊含着一抹愉快的笑容。

“蕭衍,我覺得很有趣,可以讓十四年前的故事重演了,你在九泉下會看到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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