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心碎枉自擔罪孽

骁衛營的禁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就撤出客棧、無功而返。蕭然輕輕吐出一口氣,無力地趴在被褥上。因為忍痛,他的額頭挂滿細密的汗水,嘴唇失血,雖然一聲不吭,但那雙漆黑的眼睛掩飾不住痛楚之色。

墨陽去爐子上取了藥罐,倒在碗裏,端到床邊:“主人,吃藥吧。”

蕭然接過,還未飲,就聽到有人輕叩門扉。他示意墨陽去開門,不用想都知道,這人必定是皇叔或其手下。

墨陽看着進來的男子發愣,這人一身藍衫,清逸不凡,雖是人到中年,臉上卻一條皺紋都沒有。目光清亮,唇邊含着淺淺的笑意。乍一看他,必定會令人想到文人雅士,絕不會把他與一位尊貴的王爺聯系起來。

“皇叔。”蕭然放下藥碗,正欲起身行禮,蕭洵已疾步上前摁住他,和聲道:“然兒,你身上有傷,好好躺着便是。先把藥吃了,我們叔侄二人再慢慢聊。”

墨陽端了椅子過來,請蕭洵坐下,又斟了杯清茶送上。蕭洵擡眼看着墨陽,贊許道:“然兒,看你這侍衛長得好模樣,又對你忠心耿耿,想必是從宮中帶出來的?”

蕭然道:“不是,是侄兒在金陵學藝時無意中救下的。”他很快把藥喝下去,墨陽連忙拿了冰糖來給他含在嘴裏。蕭然緩了口氣,目注蕭洵道:“一年未見,皇叔依然如此年輕風雅。”

蕭洵苦笑:“老了,與賢侄不可同日而語。”頓一頓,凝重了語氣,道,“你怎麽會出現在此,又受了傷?剛才那批侍衛是不是來抓你的?你究竟出了什麽事?”

蕭然心中猶如被千萬根針一起紮着,臉上卻不能顯露出來,垂下眼簾道:“是我忤逆皇上,被皇上重責,我負氣之下離開皇宮,想必皇上盛怒,故而派禁軍通緝我。多虧皇叔為侄兒解圍,謝謝皇叔了。”

蕭洵皺眉,顯然對蕭然的話充滿懷疑:“然兒,在皇叔面前還有什麽話不好說麽?你才多大的人,能夠如何忤逆皇上?他将你打成這樣,怎麽狠得下心來!其實昨日你這名侍衛背着血淋淋的你闖進這家客棧,我就已經看到了。那時候我震驚到極點,只是見你昏迷不醒,才沒有冒昧前來詢問。剛剛那隊禁軍進來,說要搜查九歲的孩子,我大吃一驚,立刻便猜想與你有關。故先行一步攔住他們,為你解圍。”

注意到蕭然眼底一閃而過的陰影,蕭洵輕輕嘆口氣,湊上一些,伸手拍了拍蕭然的肩膀,“然兒,你怎麽了?看樣子吃了很多苦。如果有什麽為難之處,不妨與皇叔講。”

蕭然搖搖頭,沙啞的聲音裏透出無盡的疲憊與落寞:“請皇叔不必問了,侄兒沒有欺騙皇叔,确是侄兒冒犯了皇上。如今,侄兒已成朝廷叛逆,皇宮已是回不得,也不想回了……”

蕭洵有些生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邊。這樣的姿勢令蕭然更加痛苦,他只能在床上跪起來,看着蕭洵迅速由晴轉陰的臉,低喚道:“皇叔……”

蕭洵捏緊手指,氣得胸口起伏不定:“然兒!你将皇叔當成外人麽?發生了這麽天大的事,你竟不跟皇叔講!你父皇剛剛故去一年,你就和皇上鬧成這樣,堂堂小王爺成為朝廷通緝的欽犯。你讓你父皇在九泉下如何瞑目?!還有你母後,她英靈不遠,還在回首看你,可是你……你做了什麽!”

一番話如鞭子狠狠抽在蕭然心上,淚水狂湧,瞬間如潮水般淹沒了他的五腑六腑,又從眼裏傾瀉而出。他把頭深深埋下去,試圖掩蓋自己臉上流露的悲傷,可是聲音已不可避免地洩露了一切:“皇叔,侄兒知錯了,是侄兒之罪,忤逆了皇上……求皇叔不要再問了,就當侄兒已經死了……”

“啪”的一聲,蕭洵一巴掌抽在蕭然臉上,把蕭然打得跌倒在床上。墨陽大驚,撲上去扶起蕭然。“主人!”見蕭然緩緩擡起頭,半邊臉上迅速浮起鮮紅的指印,而他唇邊卻又露出那種蒼涼的、自嘲的、缥缈的笑容,慢慢跪直身子:“侄兒知錯,請皇叔教訓。”

蕭洵已經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指着蕭然:“我沒資格管你,剛才那巴掌,是代你父皇打的。你這混帳東西,你父皇如何器重你、如何寵愛你,而你卻如此不知自愛!”

“是……侄兒不知自愛,侄兒辜負了父皇的寵愛……皇叔,你打死侄兒吧……”蕭然閉上眼睛,淚水似乎已經流幹了,眼角一片幹澀。

蕭洵清俊的面容有些扭曲,誰也想不到,剛才還讓人如沐春風的他,一旦發起脾氣來竟會如此可怕。墨陽連忙躬身道:“請王爺息怒,小王爺和皇上肯定有誤會。小王爺一直聰明懂事、胸懷大志,他嚴謹自持,從未行差踏錯一步。請王爺相信,他這麽做肯定有他的苦衷。請王爺原諒小王爺,不要責罰他。”

蕭洵緊緊盯着蕭然,臉上毫無動容,聲音卻沉了下去:“然兒,你睜開眼睛看着皇叔。”

蕭然睜開眼睛,雙眸猶如被摔碎的鏡子,綻開條條裂紋,無盡的憂傷與絕望在他眼底彌漫。

這種樣子令蕭洵看得怔住,好久,好久,他沉沉嘆了口氣,冰凍的面容稍稍緩解:“然兒,皇叔只是不舍得你,否則,剛才也不會為你出面解圍了。可是你這孩子……為什麽要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呢?”

他輕輕擡手,示意墨陽起來,又道:“你這樣子,不僅對不起你父皇母後,還對不起你這位忠心的屬下。”

“是,侄兒該死,侄兒對不起所有對我好的人……”

蕭洵長嘆一聲:“你是我的侄兒,我不能抛下你不管。既然你無處可去,皇叔帶你回迦陵。你先在此将養幾天,待傷好了再啓程。或者,假如你忍得住痛,可以坐馬車跟皇叔走。待回到迦陵,皇叔為你修書給皇上,詢問此事緣由,婉言勸勸皇上。待他息怒,恕了你的罪,我再将你送回皇宮。”

蕭然眉心動了動,怔然道:“侄兒怕連累皇叔,皇叔還是莫管此事了,由得侄兒去吧。”

“說什麽傻話?”蕭洵瞪他一眼,無奈地嗔怪道,“我是你父皇唯一剩下的兄弟,雖然有過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可兄弟畢竟是兄弟。這麽多年來,你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豈能不感念于心?你是他最喜愛的兒子,我若不疼惜你,枉為你皇叔。”

他走上去,扶着蕭然,讓他重新在被褥上趴好,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道:“兄弟之間沒有解不開的結,相信你大哥會原諒你的。先跟我走,讓心境緩解一下吧。”

蕭然點點頭:“既如此,侄兒謝過皇叔。皇叔到此莫非有什麽公幹?”

“只是應朋友所邀,來京城一趟,歸途中巧遇你,也算是老天長眼,讓你不至于孤身流落在外。”蕭洵和聲道,“我的房間就在隔壁,是個大間,不如你搬過去與我同住,我也好随時照顧你。”

“不敢勞煩皇叔,侄兒受得住,不如我們即刻啓程吧。”

“也好。”

長寧,鳳清宮,蕭潼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上擡起頭來,将朱筆啪的一聲丢下,抓過案旁的茶杯,仰頭一飲而盡,依然覺得身上燥熱難當,喉嚨裏幹得難受。

夕陽從宮外射進來,猶帶着白天的灼熱,從窗戶看出去,滿目姹紫嫣紅,風景宜人。他呆呆地坐在那兒,呆呆地凝望着遠方。依稀看到那個白衣玉帶的垂髫少年,站在花間吹簫,任花瓣沾滿他的衣襟,美得像一幅畫。

“大哥,大哥。”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敬愛、帶着親昵,還帶着男孩軟軟的、溫潤的味道。

可是轉眼間,那個聲音變成了悲憤的嘶吼:“皇上那麽急于登基,竟再也等不及了麽?除去父皇,皇上便穩坐龍椅了,是不是?那為什麽幹脆不将臣一起殺了?留着臣,不是皇上的一個隐患麽?”

他的心髒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揉了把,疼得眼前發黑。三弟,你這小畜生,你受了誰的蒙蔽,竟将這麽大的罪加諸在朕身上!

“不關別人的事,是臣自己查到的!只請皇上告訴臣答案:是與不是?”那張雪白的小臉上布滿冰霜般的寒意,雙眸中燃燒着熊熊的火焰,竟讓他看起來猶如地獄的修羅。美得那樣冷酷、那樣咄咄逼人。

哈哈,你都已經肯定了朕的罪過,還要朕來告訴你答案麽?憑你這樣冒犯朕,你便是有十條命也早已死了。可是朕竟然還能容忍你,饒你不死。而你呢,你拂袖而去,連謝恩與辭行都免了,好果斷、好幹脆、好決絕!

蕭潼死死握緊手中的杯子,攥得指節發白,然後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碎裂聲。身邊的內侍吓得跪倒在地,身子發抖。方峤聞聲沖進來,單膝跪下:“皇上息怒,皇上,發生了什麽事?”

蕭潼騰地站起來,雙眸中射出鷹隼般犀利的光芒:“傳禁軍統領皇甫遙進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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