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盤根錯節從頭理

禁軍統領皇甫遙是蕭潼登基後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将軍,才二十二歲,行事果斷穩健、雷厲風行,深得蕭潼器重。

“靖王私自出宮,去向不明,朕不欲讓任何人知道,你只帶人在京城及周邊各鎮秘密搜查,尋訪靖王下落,不得走露風聲。”蕭潼屏退身邊所有人,低低地命令皇甫遙。語聲雖低,卻有一股肅殺之意從他唇齒間透出來。

皇甫遙不禁心頭一凜,俯下身去,不敢擡頭。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皇上,小王爺是何時離宮的?”

“昨日申時。”蕭潼聽出他口氣中的質疑,冷聲道,“他昨日受了杖傷,根本走不遠,朕敢料定他躲在城中僻靜處,或者在城外郊區。他身邊只有一名侍衛,叫做墨陽。”

皇甫遙嘴裏發苦,皇上啊皇上,腳長在王爺身上,若是他有心躲藏,縱然是身負重傷也照樣可以躲得遠遠的。可是他怎敢把這些話說出來?只是恭敬地應道:“臣遵旨,臣立刻去辦。”

皇甫遙剛剛離去,侍衛來報龍翼魁首龍朔已在宮外候旨。蕭潼點頭:“來得倒不慢,請他進來。”

龍朔二十七歲,曾在蕭潼幼年時教過他一些強身健體的武功,與蕭潼的關系亦師亦友,自穆桓帝瑞慶十年起當上龍翼魁首,對皇家忠心耿耿,深得蕭潼器重。

身材颀長的男子穿一身灰衣,那種淺到極點、宛如煙霧般的灰,使他看起來有些缥缈,就像一個影子,不像真實的人。配上那張過分蒼白的臉,以及黑瞳中射出的冷厲光芒,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在見到蕭潼後,他渾身的氣息頓時收斂起來,恭敬地拜倒在地,俯身叩首:“臣龍朔拜見皇上。”

蕭潼擺手命他起來:“龍愛卿,今日急召你來,是為了朕的三弟蕭然。”

“臣已略知一二,請皇上吩咐。”

“朕要你立刻趕往金陵,暗中監視‘一劍擎天’鳳離飛的府第,看靖王會不會回去。”說到最後,語聲中卻充滿不确定,眉宇間露出惱怒與惆悵相混雜的表情。

“是,臣遵旨。只是……”龍朔放低了聲音,沉吟道,“臣恐小王爺在此情形之下,不會再回到鳳府。小王爺天性至孝,絕不肯連累他的師尊。”

蕭潼仿佛被當頭棒喝,一時怔在那兒,耳邊久久回響着龍朔的話“小王爺天性至孝”。天性至孝?天性至孝麽?這小畜生也曾口口聲聲對朕說,他長大要報效國家,忠于朕、孝順朕,可是他拿什麽來回報朕?他在朕的心口狠狠紮了一把刀!朕面對朝堂上那些整日用祖宗家法、歷朝慣例來壓朕的大臣們都不以為意,可是他,他卻将朕的心狠狠踩在腳下,踩得血肉模糊!

三弟,你投靠了誰?你被誰收買了?你聽信別人的讒言,竟然回宮來查找朕的罪狀。你好!你好!

少年天子身上突然散發出來的陰郁氣息激得龍朔微微變色,連忙又躬身道:“這只是臣的推測,但皇上聖明,考慮周詳,不防一萬,只防萬一。臣謹遵聖谕,即刻動身去金陵。”

蕭潼壓住心頭的波動,緩緩吐字:“另外,朕的舅父窦惠卿剛被削職為民,朕記得他的老家便在金陵。你此去順便查訪窦惠卿的下落,朕猜他已舉家遷回金陵。”

龍朔微微一震:“皇上是懷疑窦惠卿?”

蕭潼苦笑,身子略略往後靠了靠,顯得不勝疲憊:“如卿所言,朕的三弟天性至孝,朕相信,若無他人挑撥離間,他不會無故忤逆朕。所以,朕勢必找出這背後之人,将他千刀萬剮,方消朕心頭之恨!”

“皇上……”龍朔再次發愣,自己認識蕭潼已非一朝一夕,這少年雖然只有十六歲,其手段、心胸、氣魄卻已有一代霸主的預兆。他從未見過他這種樣子,這種樣子……竟似乎受了傷害。是小王爺傷了他麽?

“你此去只需悄悄查訪窦惠卿下落,監視他的行蹤,看他與什麽人接觸,随時向朕禀報,但切莫打草驚蛇。”

龍朔躬身應是。

見龍朔退出,蕭潼才拂袖站起,此時夕陽已墜落西山,風中有了傍晚的涼意。方峤迎上來:“啓禀皇上,屬下奉命盤問先帝內侍曹艮,他先是閉緊嘴巴什麽也不說,後來屬下對他用了刑,他才供出,小王爺昨日向他打聽先帝原內侍總管趙宏因何而死。聽他的意思……”

方峤有些惶恐地看了蕭潼一眼,蕭潼擺手:“直言無妨,朕恕你無罪。”

“是。聽曹艮的意思,小王爺懷疑趙宏是被皇上逼死的。”

蕭潼冷笑,再冷笑:“說下去。”

“小王爺還查問趙宏有沒有什麽遺物……”

“有麽?”蕭潼目光一凜。

“有。”

“拿來給朕看。”

“是。”方峤從袖子裏掏出那本小本子,雙手呈給蕭潼,“沒有皇上命令,屬下未敢私自查看……請皇上過目。”

蕭潼打開來,略略看了看,唇邊漸漸泛起一絲若有深意的笑容:“看來,事情越來越有趣了。好,你退下吧,朕回寝宮慢慢看。”

“是,臣告退。”

“等一等。”蕭潼叫住方峤,“将那個姓曹的好好看管,切莫讓他出了差錯,朕明日得空,親自審問他。”

“是。”

為避開官兵,迦陵王一行沒有走官道,多選山間與鄉間的道路走。蕭然傷重,只能趴在馬車裏,一路颠簸。倔強的少年硬是咬緊牙關,一聲□都未發出。

蕭洵一直用關切的目光看着他,見他額頭不斷滲出冷汗,便拿了巾帕給他擦,一邊心疼地道:“說了讓你在客棧休息幾天,等傷養好了再走,你偏不聽。這下車馬勞頓,傷好得更慢了,還得忍受這番痛苦。你這孩子啊,從小就倔強,長大了更加變本加厲。”語聲一轉,又責備道,“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禍,怎會讓皇上暴怒至斯!”

蕭然回眸,漆黑的大眼睛裏慢慢蒙上一層氤氲:“皇叔,是侄兒之過,只是求你別問了……若是皇叔憐惜侄兒,讓侄兒在迦陵結廬而居,做一位普通百姓便好;若是皇叔怕皇上追究,便綁了侄兒回京……”

“你!”蕭洵霎時氣紅了眼,“你這沒心沒肺的小渾蛋!皇叔若不憐惜你,還會冒這天下之大不韪,偷偷把你帶走?”

蕭然低下頭,嗫嚅道:“皇叔,對不起……”

“別說了,我們趕緊回迦陵,皇叔給你用最好的藥。”

就在這時,馬蹄聲靠近,一個粗豪的聲音傳進來:“王爺,前面是鏡裏,已近晌午,我們是否用過午膳再走?”

蕭洵神情一動:“鏡裏?對啊,本王怎麽忘了,鏡裏有個醫館頗為有名,名叫‘懸壺’,我們正好給小王爺去配些好藥。”

衆人進鎮,馬車放緩速度,聽剛才那人又道:“王爺,前面就是懸壺醫館了。”語聲突然轉急,“可是……好像那醫館被官兵包圍了。”

蕭然心頭一動,這聲音……剛才聽到時覺得似曾相識,此刻再聽,那種相識的感覺越發強烈了。可是會在哪裏聽過呢?他仔細想着,卻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始終捕捉不到。

車簾被掀起,墨陽湊上來:“主人,千萬別下車,前面看來有很多官兵,屬下怕那醫館不安全,待屬下先去查探。”

“等等。”蕭洵出聲制止,“你是跟着小王爺的人,不易出面,待本王的侍衛前去看看。”

很快有迦陵王府的侍衛去前面看過,回來禀道:“王爺,那醫館已被官兵包圍,官兵在追查有無□歲的男孩來醫館就醫,挨個兒查呢。”

蕭洵看蕭然一眼,後者眼裏一片死寂,嘴唇卻瞬間蒼白了。蕭洵輕輕嘆口氣,揮揮手:“罷了,我們到前面安靜的地方就餐,然後立刻離開。”

蕭然在漫長的旅途中度過了七日七夜,傷勢好得很慢,卻也總算好轉了。疼痛減輕,他的思維卻沒有一日放松下來。每天夜宿客棧,他總是與墨陽同住一室。半夜裏墨陽總能被他的夢魇驚醒,見他在夢中掙紮、驚悸,渾身冒汗、臉色蒼白,一次次地呼喊着“大哥”、“皇上”、“父皇”、“母後”。

十七歲的少年一次次守在床前,握住蕭然的手,默默陪他度過漆黑的長夜。

而第二天,當蕭然醒來,便又恢複了那種平靜到極點的表情,只是俊美的小臉一天天憔悴下去,下巴尖得仿佛一掐就可以碎掉。

迦陵,是人們傳說中曾經有鳳凰栖息過的地方。迦陵王府中有一個院落遍植梧桐與竹子,門楣上挂着“有鳳來儀”的匾額。自從蕭然來到,這個地方就騰出來給他居住。

洗去一身的塵土,換上雪白的衣衫,蕭然一瘸一拐地往前廳走。這時,他聽到大門口傳來一陣烈馬的嘶鳴,那聲音聽來有些倉惶,令人懷疑騎馬之人正被追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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