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尋思起從頭翻悔

柔和的燈光映出門楣上“有鳳來儀”四個字,月色如水,将梧桐婆娑的樹影投在庭院中。夜風拂過竹梢,輕得猶如情人間的低語。

墨陽躺在蕭然床上,呼吸時粗時細,嘴裏偶爾發出幾聲咕哝的呓語,像極了醉酒之人。其實他根本沒有睡着,一直睜着黑亮的眼睛,看着窗外灑進的月光,心神不定。

期間,他聽到院外有過衣袂掠風的微響,練武之人天生的警覺令他感到他們這個院子被監視了,或者有人來察看蕭然醉得如何,卻不是堂而皇之地敲門進來。

難怪主人說這個王府有些怪異,墨陽想,主人的懷疑不無道理。但正因為如此,他更加擔心蕭然的安全。畢竟這府中侍衛衆多,而蕭然身上的傷還未全好。如果這是龍潭虎穴,主人此去危險重重。

他身上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一雙眼睛裏閃動着警覺的光芒,猶如黑夜中鷹隼的目光。就在這時,他聽到門上極輕微的嗒嗒兩聲,他一躍而起,迅速點亮燭光。本是和衣而卧,身上衣服未除,直接上前開了房門。

黑影一閃,敏捷地掩上房門,卻在轉身的瞬間腳下一軟。

“主人。”墨陽連忙伸手扶住他,鼻端沒有聞到血腥味,拿燭光一照,也未見蕭然身上受傷。可是見蕭然緩緩拉下蒙面的紗巾,那張臉卻在燭光下蒼白如紙。

蕭然一步步往床邊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身子是接近于虛脫的酥軟,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裏,有一種寸寸割裂的痛楚。

即使在燭光下,墨陽也清晰地看到了這種痛楚,他的心仿佛被一把鈍器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一抖。直覺的,他猜到有什麽事發生了。

他無聲地扶蕭然到床前,為他脫了夜行衣,解開束發的絲帶,蕭然始終不動不語。

“主人,休息吧。”墨陽見他呆呆的樣子,也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麽,只是扶着他慢慢躺下去。

這時他看到蕭然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個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墨陽怔了怔,仔細看時,卻見他唇角的弧度加大,終于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個笑容,很大的笑容。可是緊接着,他眼裏滾出晶瑩的液體,一滴,兩滴,最後狂湧而出。

“主人……?”墨陽驚訝地低喚,屈下一膝,半跪在床前。卻見蕭然蓄滿淚水的眼睛看向他,眼裏終于有了焦點,嘴唇顫抖着,好久,忽然伸手抓住墨陽的一只手,啞聲道:“墨陽,我好高興,原來,是我錯怪大哥了……我真該死,我恨自己……我愚不可及,我竟然偏聽偏信,竟然懷疑大哥,我該死……我該死……”他蒼白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眼裏射出狂亂的目光,那種樣子令墨陽大駭。

記憶中的蕭然或溫雅淡定,或灑脫飄逸,或憂傷沉寂,或倔強孤傲,墨陽從未見他如此失态。還未等他開口,忽然看到蕭然臉上露出隐忍的樣子,仿佛想努力壓住什麽,可是緊接着,他看到他唇邊流下一絲猩紅。

“主人!”墨陽駭然失色,慌亂地舉袖去擦那縷血跡。蕭然卻抓住他的手,正視着他的眼睛,語聲低緩而鄭重地道:“墨陽,你聽我說,我會把皇宮中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你。是我不好,将此事瞞你至今,我只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事情真相……”

墨陽被逼着去睡覺,可他哪裏睡得着,最後在地上打了地鋪,守在蕭然身邊。蕭然第一次發現自己被當成孩子照顧了,本是心痛欲裂,卻因了墨陽的陪伴而感到一絲溫暖。

饒是如此,蕭然還是病倒了。第二日墨陽去向蕭洵禀報,蕭洵的臉當場就沉了下去:“不知自愛的東西!昨夜醉酒,今日就病了,完全不懂照顧自己的身體。他這樣子,哪是成大事的人!本王還指望他為父報仇?”他悻悻地一拂袖子,“走,本王去看看他。”

蕭然昏昏沉沉地睡着,聽到蕭洵怒沖沖闖進來的腳步聲,才勉強睜開眼睛,努力掙紮着爬起來,無力地喚了聲“皇叔”。

蕭洵在他床邊坐下,盯着他憔悴發黃的臉,眼裏掩不住責備之意:“心裏不痛快就借酒澆愁?瞧把自己弄成什麽樣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哪有半點男子漢的氣魄?皇叔本想今日與你商量一下,寫一篇讨伐蕭潼的檄文,看來只好等你病好了!”

蕭然眉心一動,勉強勾了勾唇:“皇叔但有所命,侄兒焉敢不從?”他向墨陽示意,“扶我起來。”

“你幹什麽?”蕭洵愕然問道。

“侄兒起來寫檄文。”

“你這樣子,行麽?”蕭洵有些不敢相信。

“侄兒沒事……”蕭然說着,伸手搭住墨陽的手,慢慢下了床,“皇叔,我們去書房好麽?”

蕭然在書房裏坐下,墨陽磨墨,他提起筆來,略加思索,伏案疾書。一篇檄文從頭到底不帶間隔地寫下來,筆墨酣暢,痛快淋漓,白紙黑字,鐵劃銀勾。寫完交給蕭洵,神情越發委靡:“請皇叔過目。”

蕭洵仔細看過那篇檄文,字字玑珠、振聾發聩,看到最後署名“靖王蕭然”,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兒好才華、好氣魄,這篇檄文堪比利劍,可以直刺蕭潼心髒。”

蕭然微微苦笑:“皇叔手中沒有半點兵力,如何對抗皇上的千軍萬馬?這一紙檄文送至京城,我們的滅頂之災便接蹱而至了。”

蕭洵怔了怔,眉心聚攏:“等你病好,我們一起去京城,聯絡朝中衆臣,将蕭潼所犯的罪狀公諸于世。到時滿朝文武自會站在我們這邊,我們便唱一出逼宮戲,迫使蕭潼自動将皇位轉讓于你。”

他頓了頓,安慰道,“朝中不乏正直之臣,皇叔心中有數,你且放寬心。需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帝位從來都是有德者居之。先帝在時最為器重你,這皇位本就該屬于你。等你登基,要為父報仇易如反掌。”

蕭然心中一動,看來蕭洵一面在迦陵布置兵力,一面在朝中暗插人手。他韬光養晦了這麽多年,暗地裏做了太多的事。可嘆父皇竟被他表面的謙恭、淡泊迷惑了。原來,他還是想報當年之仇,還是那樣野心勃勃。

心裏冷得發抖,可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溫順地點頭:“是,侄兒一切全憑皇叔做主。只是這皇位,侄兒完全不感興趣。既是有德者居之,便該由皇叔坐這個皇位。侄兒願為皇叔保駕護航,做一位曠世賢臣。如今侄兒最想實現的願望,便是為父皇報仇……”

蕭洵擺手:“此事我們先不讨論,如你所言,最重要的是為你父皇報仇。你好好養病,莫要胡思亂想,本王派人去請大夫來。”

說罷他轉身欲走,蕭然喚住他:“皇叔且慢。”

“然兒,你還有何事?”

“皇叔,侄兒有一個建議。”

“你說。”

“侄兒的師父鳳離飛乃是武林泰山北鬥,武功卓絕、正義凜然,若能得他發動武林同盟,必可助我們一臂之力。畢竟我們沒有兵力對抗官兵,能有武林中人相助,我們便多了幾分勝算。所以,侄兒想派墨陽去一次金陵,執侄兒親筆書信,向師父求助。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蕭洵略一沉吟,欣然允諾:“此計甚妙,皇叔派人與墨陽同行,也好有個幫襯。”

蕭然點頭:“多謝皇叔。”

待蕭洵離去,蕭然向墨陽耳語:“将同行之人制住,囚禁在鳳府,你獨自進京見駕,務必将此間情形向皇上當面禀報。我會借病拖住皇叔,伺機行事。還有,請皇上派人監視平素與皇叔及舅舅有來往的朝臣,若是發現他們秘密會見迦陵王府之人,立刻将他們抓捕。”

墨陽躬身應是,擡起頭時,見蕭然眼裏掠過一抹痛苦之色,他心中了然,輕聲安慰道:“屬下會在皇上面前代主人請罪,主人但放寬心,養好身子要緊。”

蕭然無聲嘆息,容顏慘淡。

蕭洵書房,柳聖俞看完蕭然寫的檄文,默然良久,神情凝重:“主公,我心裏越來越不安了。”

“為什麽?”

“這個小王爺,他就像絕世寶劍,還未出鞘,便已讓我感覺到淩厲的殺氣。我只怕,主公控制不了他。”

蕭洵輕笑:“聖俞,你變得婆婆媽媽了,他再厲害,也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哪裏鬥得過你我的心機?他再厲害也只能為我所用,我相信這把神兵利器不會反噬。”

柳聖俞沉吟不語。

“聖俞,你帶着這份檄文先進京城,聯絡我們在朝中的那些盟友。等蕭然身體好了,我們最後一批武器打造完畢,我即刻進京。到時一聲號令,我們的人直接殺進長寧,逼蕭潼退位。”

“主公不想蕭潼死麽?”

“不,我不會親自動手,我想看他死在蕭然手裏。這才是我真正的用意,我要讓蕭衍在地下感受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看着自己的兒子骨肉相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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