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波谲雲詭從頭說

“大哥。”身後響起蕭然隐忍着痛苦的聲音,蕭潼止步,心微微一沉。三弟,你又要為這些該死之人求情麽?你受了他們的苦還少麽?

蕭然掙紮着從床上下來,走到蕭潼面前,擡起灰濛濛的眸子:“大哥,可否容小弟參加?”

蕭潼注視他片刻,輕問:“你不忍心見他們受刑?”

“不,小弟只是不想讓大哥受他們要挾。大哥貴為天子,絕不能屈尊妥協,何況蕭洵害死我們父皇,他死不足惜。”蕭然調整了一下呼吸,唇邊露出淡淡的笑容,“大哥,我好多了。相信我,毒一定有辦法解的。”

“三弟……”蕭潼覺得心裏一暖,又隐隐掠過酸楚。三弟真是懂事得令人心疼,他寧可死也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也要為父報仇。那雙因為中毒而染上了煙灰色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恐懼或擔憂,只是那樣的堅定與坦然。

看着弟弟蒼白失血的臉,蕭潼的怒火已經在胸中掀起狂飙,可是眼裏卻只有一汪幽冷而深邃的冰潭。蕭洵,柳聖俞……眯起的雙眸中有利芒閃過,他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們一起去審問他們!”

明明是夏天,天牢的刑室裏卻仍然充斥着一股陰森的氣息。皮鞭鎖鏈、火盆烙鐵、站籠釘板、夾棍竹簽,還有許多形狀古怪、說不上名號的刑具,将整間屋子裝點得猶如人間地獄。

當一身尊貴的明黃色出現在天牢裏,仿佛一注陽光穿透烏雲,将整個天牢都照亮了。而他身邊的少年又是一身白衣,白得宛如高山之巅的雪,絕世之美。

蕭潼輕輕伸出一只手,扶着身旁消瘦的少年,立刻有人為他們端來椅子。方峤、龍朔分別站在他們兩旁,而五名皇宮侍衛則站在他們身後。

鐵鏈摩擦的聲音從走廊裏傳來,沉重、拖沓、刺耳。蕭洵被獄卒押着走進來,而柳聖俞則仍坐在輪椅上,被獄卒推着進來。兩人都是披頭散發、身穿囚衣。因為沒有審問、沒有用刑,身上還沒有傷痕,囚衣也仍是幹淨的。

看到柳聖俞仍然坐着輪椅,而沒有被獄卒提進來,蕭然心裏輕輕松口氣。看樣子大哥給了他足夠的尊重,沒有讓他喪失尊嚴。

對于柳聖俞這個人,蕭然始終懷着敬意。那個竹一般傲岸、堅毅、淡定的人,給了蕭然非常好的感覺。即使身為對手,也仍然惺惺相惜。

柳聖俞格外的安靜,而蕭洵眼裏卻似有幽幽的火焰在燃燒,眼底的不甘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他昂首站在蕭潼面前,嘴角噙着一絲輕蔑的笑意。牢卒狠狠踢了他一腳:“見到皇上,膽敢不跪?”蕭洵被這一腳踢得重重砸跪在地,膝蓋劇痛,臉孔有些扭曲。

蕭潼胸中的怒火已被壓住,英俊的臉上甚至帶了一絲笑容,淡淡道:“皇叔,你還好麽?”

蕭洵沉默了幾秒,擡頭看着蕭潼,眸光幽暗、陰冷,如同一個已經受傷的魔鬼,雖然氣勢退了許多,卻仍然躲在暗處,等着出來擇人而噬。

“托皇上的福,我很好。”

“既然皇叔很好,朕的興致也不錯,就讓朕來聽聽皇叔的故事吧。”蕭潼的聲音沉穩而淡定,那種帝王的尊貴、雍容與睥睨天下的氣勢在不動聲色中絲絲流露。

蕭洵微微眯了眯眼睛,遮住眼底迅速掠過的贊嘆之意。恍惚想起十四年前那位年輕皇子,在将他們一網打盡時,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傲氣逼人。這父子倆,還真是像啊!

柳聖俞也在看着蕭潼與蕭然,此時此刻的兩兄弟,臉上的表情竟然出奇的一致。同樣紋絲不動的樣子,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柳聖俞不禁有些變色,但只是瞬間,他又恢複了平靜。

“皇上莫非要聽先帝如何中毒之事?”蕭洵笑了,笑得有幾分張揚、幾分得意。

蕭然左胸劇痛,狠狠握拳,但面上毫不動容,只是靜靜地聽着兄長與蕭洵的對話。

蕭潼臉上的笑容同樣未變,可是雙眸中的寒意卻在不知不覺中滿溢。蕭洵的神情僵了僵,挺了挺脊背,仿佛在抵抗那種無聲的壓力。

“皇叔,請講吧,朕洗耳恭聽。”一字字出口,猶如冰水澆在烈火上,猶能聽到“哧”的一聲輕響。

“其實,講出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蕭洵道,“不知皇上是否查了先帝內侍總管趙宏的來歷?”

“朕查過,他是瑞慶八年進的宮,從最小的太監做起,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瑞慶十二年才爬到總管的位置。這個人,想必是你安插在宮中的?”

“正是。”蕭洵點點頭,唇邊又露出那種嘲諷的笑意,“其實,貴為天子又如何?九五之尊又如何?到頭來竟然死在最卑微的小人手裏。呵呵,我的皇兄,他在九泉下如果知道真相,不知道會不會後悔地去撞牆?”

蕭潼忍着,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注視着蕭洵。

蕭洵自己感慨了一下,接觸到兩雙冷靜得滴水不漏的眼睛,好像石頭砸到冰層上,泛不起一點水花。他怔了怔,收斂起笑容,緩緩道:“皇上還記得瑞慶十二年昭月國王元飙與太子元曦來京觐見麽?他父皇與我有過數面之緣,碰巧我也在京城,與他們不期而遇。那小太子纏着我,向我請教要為太子與幾位皇子準備什麽禮物,我便對他講,太子喜歡各種香料,他宮中常焚龍涎香。聽聞昭月國深山溝壑中有一種花叫做鈴蘭,香氣襲人,是一種珍貴的香料。元曦便立刻派人飛馬回去采摘,前來送給太子。”

蕭然聽得不寒而栗,好歹毒的計謀,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蕭洵就已經為今後的陰謀埋下了伏筆!

“同年五月,趙宏被升為先帝的內侍總管,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恰好那年秋天,先帝積勞成疾,開始覺得氣虛體乏、頭暈目眩,而趙宏便趁機将鈴蘭磨成的粉一點點放在先帝藥罐裏。

很少的量,慢慢積在身體裏,慢慢發作,那些平庸無能的太醫,盡管疑心先帝中毒,可誰也無法确診,所以為了保命,他們誰也不敢聲張。姓胡的那名太醫算是最有資歷的,好歹他給先帝服了些解毒的藥,延長了先帝的性命。

先帝駕崩,我逼趙宏向皇上提出自願一死,為先帝殉葬。那時候我在迦陵悄悄征募的兵馬已達到五萬,也拉攏了朝中一些文臣武将,可我不想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起兵謀反。我的計劃是要讓你們兄弟相殘,讓先帝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以血我當年之恥、報我大哥之仇,還有,為聖俞讨回公道!”

蕭潼輕蔑地笑道:“好個正義凜然的皇叔。當年誰不是為了搶奪皇位?皇祖父廢長立幼,那是他覺得先帝更适合當皇上。蕭瀾死于先帝之手,那是他命中注定,天不佑他!你口口聲聲為蕭瀾報仇,為柳聖俞讨回公道。若是如此,先帝已死于非命,你早該罷手!分明觊觎這把龍椅,卻給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非因為由三弟出面,名正言順,令人信服,你何必還要等上一年,将三弟誘入火坑?!皇叔啊皇叔,你機關算盡,卻不料到頭來反而敗在三弟之手。朕若是你,早該找塊遮羞布擋着自己的臉,或者幹脆一頭撞死了。可你竟然還敢在朕面前侃侃而談,朕對你真是佩服之至。”

蕭洵滞住,臉上陣青陣白,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大侄兒竟然口舌如此犀利。

柳聖俞至此已經忍不住,擡頭對上蕭潼深不見底的眸子,沉聲道:“皇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道理自古皆然。無論真相如何,誰對誰錯,你的史官必定會為我們寫上罪惡昭彰的一筆。而你,自然也不會放過我們。

只是,我想請皇上法外開恩,放過王爺。此事從頭到底都是我的主意,是我為王爺策劃的。包括後來游說窦惠卿、勸胡雍辭官以及說出‘真相’,都是我一步步算好的。”

“哦,照你這麽說,胡雍并不知道是你們害死的先皇?”

“他不知道,他一直懷疑的是你,因為他在你宮中見到了鈴蘭。我們只是勸他與我們結盟,共同在小王爺面前揭露真相,共同扶持小王爺。當然,為了讓戲演得更加逼真,我們說服胡雍在給小王爺講述當年那個故事時,加了一點內容。”

蕭然目光一沉:“你是指父皇駕崩前對胡雍說的那些話?事實上那是他捏造出來的,對不對?”

“對。”

“父皇根本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是中了毒,對不對?”

“對。”

蕭然狠狠咬牙,好歹毒的奸計,真是天衣無縫!恰好父皇臨終給我警示,再加上胡雍的話,真巧啊……

蕭潼贊道:“蘭亭公子,朕早聞先帝多次誇獎你,說你對皇叔忠心耿耿,又兼智慧超群。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當年你把罪過一肩承擔,先帝只判你膑足之刑,輕易放過你,放過皇叔。如今你想故技重施麽?你覺得朕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麽?”

“會的。”柳聖俞微微一笑,“因為小王爺的毒只有我可以解,皇上不忍心見小王爺小小年紀便一命嗚呼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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