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美酒
酒叟雖然說着不會把千日醉給雎安, 倒也沒有趕他走。他打開桌子上那壇酒倒了一小杯,淡淡地對雎安說:“坐罷。”
雎安摘去額上戴着的面具,走到桌邊坐下,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只酒杯, 微笑道:“多謝。”
酒叟摸摸胡子, 從壇中舀了一大碗酒,望着月光下山間的松林, 悠悠地喝起來。
這位名聲斐然的天機星君在十年前第一次出現時, 便笑着坦誠自己并不會喝酒, 酒量只有這淺淺的一杯。
不過這個年輕人也從來沒有試圖贏過他, 只是每年這個時候都來, 跟他喝完這淺淺的一杯酒,漫無邊際地聊聊天然後離去。
他問過雎安很多次到底想要什麽,雎安的答案便始終是千日醉。
——你這樣, 我是不會給你千日醉的。
——那我明年再來。
這樣的對話也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來找他要千日醉的人可謂絡繹不絕,可沒有哪個像像雎安這麽執拗又奇怪,倒也不至于令人反感。于是這十年裏他與雎安聊了許多。
也就知道了雎安想要千日醉的原因, 是為了十年前那個張揚直率, 酒量極好,然而一月之內輸給他三次的姑娘。
“你還在等她?這十年她再也沒來過。那個姑娘拿得起放得下, 試過不行就算了, 不像你——執迷不悟。”酒叟慢悠悠地說道。
雎安低眸一笑,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說道:“她回來了。”
“回來了?不走了?”
“還是要走的。”
酒叟有些驚訝, 繼而說道:“哦,所以你要拿我的千日醉去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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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未做這種打算。如您所說她拿得起放得下,很少有執着的心願。但千日醉是她為數不多的願望之一,我希望她的願望得償。”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酒叟看了雎安半天, 搖搖頭笑起來。
這果然是個怪人——有所求,盡全力,卻不強求。
大概就算這人跨過刀山火海窮盡心血走到那姑娘的面前,姑娘轉身要走了,他也不會拉住她。就像他年年長途跋涉來此,每次被拒絕的時候也不會再試圖交涉。
“你還這麽年輕,就處處克制自己,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覺得憋悶麽?你要守着她為她來讨我的酒,就這麽一輩子?”
酒叟疑惑道,他自己年輕時性格銳利地像一把刀,刀尖指向前路的一切人或事,誰也瞧不上。如今上了歲數,脾氣才緩和下來。
雎安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空闊的眼睛裏安靜地映着星辰,他說:“大抵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件事對我來說并不勉強。”
酒叟搖着頭感嘆着,再三聲明他并不會因為可憐雎安而給他千日醉,惹得雎安忍俊不禁低聲稱是。
幾碗好酒下肚,酒叟想起什麽,苦笑一聲說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說過跟他說雎安類似的話——你就守着你的酒過一輩子罷!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妻子不可理喻,走就走罷沒什麽了不起。後來他就真的守着自己的酒,過了一輩子。
雎安聽着他的話,沉默了片刻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封疊得整齊的信,沿着石桌的臺面推到酒叟的酒壇邊上。
“這些年裏我私自查了您的名字,拜訪您的家鄉,非常抱歉這般冒犯。去年我遇見您的夫人,她托我帶這封信給你。”
酒叟怔了怔,他拿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盯着桌上那封折好的信箋,像是不敢打開看一般。
在這種安靜的氛圍裏,雎安敏銳地捕捉到酒叟的不安與畏懼。他淡淡一笑說道:“您的妻子并未改嫁,您的兒子也一直冠以您的姓氏。她與我聊起您的時候說,她始終不能原諒當年您沉溺于釀酒,對她的忽視和不聞不問。”
酒叟的目光閃了閃,有些蒼涼地低下眼眸,把酒碗放在桌上。
“不過她說如果您去找她,跟她道歉,她或許會考慮原諒您。”雎安笑起來,手指在那封信箋傷點了點:“信裏寫了她現在的住址,并不太遠。”
當時那位兩鬓斑白的夫人無奈又高傲地對雎安說——我輸給他的酒,輸了一輩子。最後我想看看,能不能贏一次。
酒叟雙手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有些顫抖地打開,看見熟悉字跡的瞬間也不知怎麽就淚眼朦胧。短短的幾行字他看了很久,像是初識書文的稚子般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窸窸窣窣翻弄紙張的聲音響了很久,雎安安靜地等待着,對面的人終于低低地開口說道:“你覺得你做這些事,我就會把千日醉給你?”
“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您來決定是否接受。做這件事只因為我隐約覺得,您隐居避世實則心中有悔,所以希望能幫上一點小忙。”
雎安将他那一小杯酒飲盡,輕輕笑道。
蘭祁山上星河爛漫,酒香四溢。不過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約是因為三位星君來到翡蘭城,近來翡蘭城的宗祠廟宇香火不斷。有人趕着告訴列祖列宗這一盛事,有人借着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覺得此時最為靈驗。
傅燈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兒父母不詳,只立了兩塊無字牌位,介于她在翡蘭的名望,這兩塊牌位也被請進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着三炷香舉過頭頂,安靜又标準地行完禮,将香插入香爐中便起身離去。在前來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謂是動作最利索的一個。
她的小丫鬟牽着她走出祠堂時,她卻放慢了腳步,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着前方。前面是翡蘭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蘭鳥的石像,做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許多真的翡蘭鳥,像是鑲嵌在石像上的寶石似的。
傅燈站在屋檐的陰影裏,冷冷地看着陽光下滿城飛舞的翡蘭鳥,看着街邊叩拜翡蘭鳥石像的百姓。這幾天來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許多。
“傅燈小姐。”
有個年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傅燈轉頭看去,卻是那天曾臨席而坐的戚風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着劍向她行禮。
戚風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燈身上,他問道:“傅燈小姐在看什麽?”
傅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念念手裏輕輕劃着,寫完她神情冷淡地擡眼看向戚風早,而念念按照傅燈的意思,慢慢地說:“看這人世荒唐。”
戚風早站在原地看着她,兩人之間一時無言。正在此時人群中響起驚呼聲,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原來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暈倒在地。人群圍繞着倒地的婦人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道:“傅大夫在那邊,快請傅大夫來看看!”
傅燈握了握念念的手,兩個人就往人群裏去了,戚風早跟着她們幫忙把婦人背起來,去往傅燈的醫館。
沿路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最近有許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難,也查不出是什麽原因。
這情形,讓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場瘟疫。
——說什麽呢?那瘟疫是災星降的,災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燈擡頭看去,人們一邊議論着一邊叩拜翡蘭鳥石像,求祥瑞保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轉過頭來。
這人世當真荒唐。
自從來了翡蘭城,思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賀憶城當年的瘟疫是怎麽回事。既然咒殺師父的事情是誤會,那麽這一樁事是否也是誤會,又是如何成為誤會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後賀憶城一直神出鬼沒,她居然都沒有能找到合适的機會。思薇不禁有些氣惱,終于在撲空三天之後在城門口抓住了從城外回來的賀憶城。
“你現在受我監管,下次再不跟我說明去向就離開,我就算你潛逃!”思薇皺着眉頭沉聲道。
賀憶城被她拎着領子,賠着笑說:“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說!”
思薇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什麽味道。她湊近賀憶城聞了聞,疑惑地說:“你身上有燒紙的味道,你去哪裏幹什麽了?”
“就是去燒紙啊。”賀憶城笑眯眯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剛想說什麽卻越過賀憶城的肩頭,冷不丁對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
“啊!”
思薇大叫一聲迅速放開賀憶城的領子,轉過頭來顫巍巍地說:“你……你身後是……是什麽?”
“游魂,或者說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見,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獨具。”
“你閉嘴!”
賀憶城想起來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着那肩膀一抖飛快地避開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游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這幾天他離開翡蘭,我剛剛又去了一趟陰氣重的地方,這些家夥就跟上我了。怎麽,數量很多?”
思薇梗着脖子不肯回頭看,氣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不,我不看。”
那個紅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驚詫地看着賀憶城,和他身後無數交織扭曲的面孔身影。賀憶城看着她笑着一步步後退,那些面孔也跟着一步步往後走,倒像是逐漸遠離她似的。
“你這個卻邪除魔的星君,怎麽還怕鬼呢?”他啧啧感嘆着,寬慰道:“他們永遠在我身後,所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他們就不能越過我來打擾你。你別怕,我就這麽倒退着走回去,咱們城裏見!”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的笑臉,看着随他逐步退卻的鬼魅,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心裏突然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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