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時值牡丹争豔的時節,天已經不大涼了。

晃眼的陽光灑滿了學堂大院,照射在西側角波光粼粼的小泉上,稀稀落落的反射在一旁蔥郁鮮豔的花叢中,泛出點點滴滴的暖黃色光點,随波浮動。

院子裏靜悄悄的,坐在學堂裏的小學子們,一個個伸長脖子望向窗外。

院門口,兩列身穿棗紅底繡飛魚紋袍的侍衛,左手搭在腰側刀身之上,右手緊握刀柄,目光警惕而兇狠的游移在學堂各個角落及屋頂。

接着,一溜書童碎步走進院子裏,六名宮女兩名嬷嬷緊随其後。

一行人走至學堂門口,才朝兩面散開,衆星拱月的讓出人群中央,那個正在啃手的小身影。

“殿下!小手不能吃!”

随着這一聲略微耳熟的開場白,顧笙的視線終于從手中的古籍中挪開,撇了撇嘴,看向窗外——

是小人渣駕到了。

在整個學堂孩子們的注視下,九殿下邁着小胖腿,跟随小書童,颠颠兒的繞過前排的書桌,最終停在了顧笙座椅旁。

站定之後,九殿下習慣性的張開小雙臂,書童立即将她從地上拔起來,擱在顧笙身旁,那張特制的梨花木雕花圈椅上,坐好了。

顧笙的伴讀加奴婢的生活,正式開始了——

由于八公主一年多之前已經出了預備學堂,故不能親自陪伴幼妹左右,便特意向聖上推薦了顧笙。

經歷幾輪審查與考核,顧笙順利通關,便得到了這份讓國子監全體君貴們眼紅的差事——給九殿下做伴讀。

九殿下的書童們擺好筆墨紙硯與書本,朝顧笙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就都交給你了”,而後恭敬的退出學堂。

顧笙的心情很複雜,她看了看窗外目光如炬的侍衛,迫于壓力,低頭對一旁熱衷于啃手的小家夥,揚起一個溫柔的微笑。

與初次相見時不同,九殿下并沒有很積極的回應顧笙的笑容,只是松開口中的小手,挑眼好奇的盯着她打量。

陽光斜斜的打在九殿下纖長柔軟的睫毛上,在那雙淺色的雙瞳中,留下一片濃濃的陰影。

顧笙莫名的心悸,這小家夥的長相與純血統的夏朝孩子略有差異,輪廓格外深邃精致,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眉尾挑起,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讓顧笙有種被看透了的惶恐感。

顧笙想要盡快擺脫這種被天敵盯住的恐懼感,随即搭讪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九殿下目光微微流轉,像是沒聽見問話似的,扭頭看向書桌上的書本。

顧笙:“……”

這種完全無視她的惡劣态度,叫顧笙對這長相可愛的小人渣剛升起的一絲好感,迅速降溫,可她還是耐着性子,靠近九殿下耳邊,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九殿下依舊毫無回應,還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書本……試圖往嘴裏塞!

顧笙一把攔住她的胳膊,微笑着抽出她手中的書本,溫柔的教導道:“殿下,這不能吃的。”

九殿下漂亮的雙瞳中閃過一絲失落,扭頭看向一旁的硯臺。

顧笙臉上的笑意已經快挂不住了,這小家夥好像還不會跟人交流,這讓她該怎麽伴讀?

焦灼中,顧笙想起八公主上午特地給她送來的那個“秘密錦囊”,據說是專治九殿下的法寶。

原本她也沒當真,此刻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從學囊裏翻出那袋油紙包着的小包裹,打開一看,裏面竟是三塊山藥棗泥酥。

顧笙見狀一愣,餘光瞥見一旁,只見這小人渣的雙眼,唰的就亮了!

九殿下并沒有劈手來搶奪食物,只是眼巴巴作小可愛狀盯着顧笙看,一下就從無法交流狀态,切換到心有靈犀的狀态。

顧笙只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朝自己襲來,逼迫自己立即“上繳”所有的食物。

她甩了甩腦袋,努力擺脫這種“服從人渣”的欲望,冷靜下來,注視着九殿下,再次問到:“你叫什麽名字?”

顧笙覺得,這個問題是讓這小家夥敞開心扉的第一步,也是她這個年紀應當能回答的問題,所以才堅持問出來。

果然,這一次,九殿下立即做出了回應,她朝顧笙舉起小手,抵着自己的小鼻尖,比了個“九”的手勢。

顧笙被她這不經意的小動作逗得噗嗤一笑,搖搖頭道:“我不是問你排行,你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正确答案是江沉月,但九殿下顯然對這個問題不太在行,宮裏的內侍稱她“九殿下”,皇兄皇姐都叫她“阿九”“老九”,是以她記得最清晰的就是個“九”字。

顧笙無奈的深吸一口氣,道:“好吧,九殿下,我叫顧笙,你記住了,笙簫樂器的那個笙,以後在學堂裏要乖乖聽我的話,懂了嗎?”

九殿下沒回答,視線落到她手裏的糕點,可憐巴巴的吞咽了一口。

顧笙不得不承認,人渣幼年時期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一舉一動一個小眼神,都能勾起她全身心的保護欲。

顧笙随即就将糕點攤開在書桌上,撕下一層油紙,掰了一半棗泥糕,遞到九殿下手中。

不多時,先生走入學堂,帶學子們起身施禮後,便開始授課。

九殿下來學堂的第一堂課,是《左傳隐公六年》,顧笙覺得難度稍過分了一點,連她都沒有讀過。

先生帶着衆學子通讀了兩遍,并沒有立刻釋義,而是讓學生們自由誦讀半個時辰。

顧笙第一天當伴讀,自然要表現得負責任一些,所以特地捧着書,對九殿下一字一字的清晰朗讀起來。

九殿下吧唧着棗泥糕,從頭至尾沒瞅她一眼。

這也在顧笙意料之中,所以她并不惱火,依舊一板一眼的讀下去。

不料,當她讀到“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其陳桓公之謂乎!長惡不悛……”的一刻,身旁的小家夥突然開口,對她發出了一個音節——“圈。”

顧笙一愣,目光從書本裏擡起來,看向一嘴糕點渣的九殿下,問:“你說什麽?”

九殿下斜着眼睛看過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顧笙覺得她的目光……很鄙夷。

由于得不到回答,顧笙直當這小家夥是亂喊了一聲,又重複繼續讀到“長惡不悛,從……”

“圈。”

話音未落,她的朗誦再次被九殿下一聲清晰的“圈”打斷,顧笙忍不住蹙起眉頭,瞪了小家夥一眼,心說“你圈什麽圈!”,轉而又繼續讀下去。

原本,顧笙只當這小家夥是故意搗亂,沒想到,半個時辰之後,先生示意大家安靜,再次帶着衆人通讀了一遍文章。

就是這一遍跟讀,引起了顧笙的疑惑——她發現,先生讀“長惡不悛”時,最後一個字竟然不是讀“俊”音,而是跟“圈”字同音!

畢竟古籍裏生僻字太多,顧笙也不是第一次認錯字,然而,讓她震驚的,是方才九殿下那接連兩聲的“圈”!

這個……小人渣……怎麽可能會指出她的錯誤!

顧笙後知後覺的憋紅了臉,餘光瞥向還在吧唧第二塊棗泥糕的九殿下,立時羞得想挖個地縫鑽下去。

帶着難以置信的憤怒,第二次自由誦讀的時候,顧笙一把逮住九殿下的小胖胳膊,讓她先別吃了,指着書上那個“悛”字,咬牙切齒的問:“你認識這個字?”

九殿下一臉茫然的挑眼看她,又垂下腦袋看着自己手裏的棗泥糕,一點、一點的掰回自己的胳膊,繼續進食。

顧笙悲傷的發現,自己的力氣居然掰不過一個三歲小皇爵……

前世被這人渣羞辱得還不夠嗎!

顧笙忍無可忍,趁九殿下不備,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糕點,揣進油紙包好,藏進懷裏,嚴厲的說:“回答我的話!我知道你聽得懂!別裝了!”

九殿下就不開心了,看着顧笙懷裏的油紙包,甩着小胖腿吼道:“孤還要吃一個!還要!”

“好啊你!”顧笙怒氣沖天:“你會說話是吧!不理我是吧!不回答完不準吃!說!你認不認得這個字!”

顧笙一把抓起書本,逼到小人渣眼前,随便翻了一頁,要求她讀出來才準吃。

九殿下才三歲,确實連自己具體叫什麽名字都不大清楚,哪裏可能認得字,此時急得一腦袋小黃毛都汗濕了,對着顧笙,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看出這小家夥是真的不認識字,顧笙心下稍安,面色和緩下來,溫柔問到:“那你怎麽知道長惡不悛的?”

這話九殿下聽懂了,扭頭就看向學堂前站着的老先生,沖他直努嘴。

顧笙一頭霧水,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小家夥意思是:剛剛那人讀過!

可是,先生只讀過兩遍啊……

這家夥怎麽可能就記得了?是不是巧合?她會不會就是記得這一個詞?

顧笙按耐住心裏的震驚,嘗試着問:“你能不能把剛剛他說的那段話,從頭再說一遍給我聽?說對了,就可以再吃一塊。”

九殿下急切的沖她眨眨眼,毫不猶豫的開口背誦起來:“六年春,鄭人來渝平,更成也……”

顧笙對照着書本上的字跡,聽着九殿下略有些口齒不清的背誦,漸漸震驚得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待到九殿下一字不錯的背完,顧笙已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可她仍舊不敢相信,這小家夥怎能背誦出只聽了兩遍的古文?于是,她又翻出另一篇古文,自己讀一句,要求九殿下接下一句。

九殿下自然接不出,但等顧笙全文朗誦一遍之後,再讓她接……

就是一字不錯!

顧笙震驚的看着眼前這個肉嘟嘟的小家夥,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冷得結冰。

就是這一刻,她竟覺得,前世,江晗敗在這種人手裏,一點都不丢人。

而且,她突然覺得,這位帝王之所以記仇,可能……不是故意的,只是腦子太好使,忘不掉。

是以,顧笙又想起那個殺千刀的“悛”字,頓時心如刀絞。

總不能今生第一次交流,就在這人渣面前丢這麽大的醜!

顧笙趕忙掏出油紙包,慈眉善目的對九殿下誘騙道:“這個長惡不悛呢,從前是讀俊的,後來才改成圈,我讀得沒有錯,你懂了嗎?”

九殿下瞅着她手裏的食物,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一臉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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