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魂斷處,夢醒時(一)
張目醒來,就看到屋梁上的蜘蛛正挂在一條蛛絲上,慢吞吞地往上爬,絲的盡頭是一張網,看規模,織得有段時間了。
劉念慢慢地轉了轉眼珠,斜眼掃過屋內陳設。
這間屋子不大,七八尺長,五六尺寬,牆上污漬斑斑,窗紙舊得發黃。除了身下的床,屋裏只擺着張連漆都未上的木桌,桌上空無一物。
環境如此陌生簡陋,任何人都無法與美好扯上關系,但是對劉念來說,卻如仙境一般美妙。
他徐徐地、徐徐地舒出一口氣,将緊繃的心弦緩慢地松弛了下來。
自爆金丹的那一刻,他本已做好魂飛魄散的覺悟,誰想,竟真的讓他搏出微不可見的一線生機,用陰陽玄羅盤找到了方圓三百裏之內剛剛逝去,餘溫未散又不排斥他的身體,在最後時刻奪舍成功,絕處逢生!
霹靂火丹爆炸時的聲響與火焰依舊在腦海中回旋,與眼前的寧靜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才從激動與後怕中平靜下來,蘊藏在金丹內的元氣已自發地順着經絡運行,調理身體。
調理中,他發現這具身體除雙腿骨折,久未進食外,并沒有其他傷病,想來是無法行走,活活餓死的,自己以金丹養着,不出幾日就能複原。
倉促間能尋到這樣的身體,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萬萬幸。
此時此刻,殘存在劉念心底的最後一絲遺憾也已煙消雲散。
修煉是奪天地造化之功,奪舍更是逆生死倫常之法,本是九死一生的險路,蒼天卻厚待如斯,與之相比,自己經受的磨難何值一提?
元氣運行三周天,窗外天色全黑。
劉念動了動手腳,慢慢地坐了起來,小腿骨折處隐隐作痛,要三日方能痊愈,腹中饑渴卻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他輕手輕腳地下床,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尋找“拐杖”。屋中僅兩件大器,木桌太短,只有打床的主意。
翻開褥子,一股黴味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随即聽到院子裏有腳步聲響起,未幾,門被悄悄推開,一個身影小心翼翼地閃了進來。
“二少爺。”來人伸出手,往床的方向摸去。
劉念不動聲色地躺回床上。
來人摸到床邊,在褥子上摸索了會兒,突然哽咽道:“二少爺,苦了你了。往日裏,日子再苦再難,你也沒有遭過這樣的罪,如今卻餓得吃起褥子來了。要是姨奶奶和老爺在天有靈,不知該有多麽難過!”
劉念:“……”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
“這個院子荒廢了這麽多年,褥子不好吃的,來,嬷嬷給你帶了又甜又香的紅糖饅頭,你吃一個。”她掏出饅頭來,香氣撲鼻。
劉念肚子咕嚕了一聲,忍不住擡起手接了一塊,低聲道:“多謝。”紅糖饅頭入口即化,只留下紅糖的甜味和新鮮出爐的饅頭的香氣,饒是他辟谷多年,也抵受不住誘惑,連吃了兩個。
嬷嬷驚喜地說:“二少爺,你,你是不是原諒嬷嬷了?”
劉念不敢随意開口。
他聽說過,其他修真者奪舍成功後,會立刻做法超度原主,對方無牽無挂是最好,為他立個衣冠冢,每年清明上兩柱香,就兩清了,若對方有心願未了,死不瞑目,尚在人間逗留,自己就要為他了結心願,送他上路,以作借屍的回報。
他現在受身體所限,無法收集做法用具,只好以後再說。
“二少爺,你不要怪嬷嬷狠心,嬷嬷也是為了你好。這個家現在是大少爺做主,夫人把持,老夫人又完全站在大少爺這一邊,二少爺你是孤掌難鳴啊!聽嬷嬷的,明兒一早給大少爺服個軟,讓他給你安排個差事,不管做什麽,以後都算有着落了。”
嬷嬷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仿佛他不答應,就一直念叨下去,劉念無奈,只好應承下來。
嬷嬷不勝歡喜:“二少爺,你想開就好了。夫人是原配夫人,大少爺是嫡子,這個家由他繼承也是天經地義的。”
遇到靳重焰之前,劉念就是個農村小破孩,見到的都是一個糙漢一婆娘,遇到靳重焰之後,劉念是上仙小金童的小奶爹,見到的不是靳重焰的正面就是靳重焰的背影,哪裏知道什麽原配姨娘嫡子庶子的。她這麽說,他只能一點頭二點頭地胡亂應和。
嬷嬷見他如此合作,喜得合不攏嘴:“二少爺想通就好了。我明早過來接你,一起去給大少爺賠罪。”
劉念道:“有一事想請嬷嬷幫忙。”
嬷嬷呆了呆道:“什麽事?二少爺,你,你可不要又做傻事啊!你串通外人訛詐大少爺的事還沒有過去,老夫人、夫人和大少爺都在氣頭上,你可要安分些!”
聽她的口氣,這位二少爺怕是含冤而故,多半還在這世上。
他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猜測着這位二少爺是否就在屋裏看着自己。縱是修士,與鬼魂打交道也需要媒介。他道:“嬷嬷放心,我只是記挂母親,想為她燒些紙錢。”他報了個清單。
嬷嬷道:“難為二少爺一片孝心,不過天色太晚,一時弄不齊全,等明日再說罷。”
劉念道:“好。”
嬷嬷又殷殷囑咐他莫忘了明日早上去找大少爺,他都一一答應。
嬷嬷走後沒多久,天就漸漸亮了。
劉念正閉目修煉,就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被一腳踢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捧着臉盤往桌上重重地一放,絞了把臉帕,丢到劉念臉上,催促道:“手腳利索些,大少爺在前頭等着呢!”
劉念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臉,道:“你背我去嗎?”
少年瞪大眼睛:“我背你?我是大少爺的書童,別說現在,就是以前也沒有這樣的道理!要人背,你找青苗去!”
劉念也不惱,淡然地說:“我雙腿斷了,下不了地。”
少年“噗嗤”一聲笑了,轉頭拿了一對拐子來,丢在床前:“用這個。這個用不了,你就爬着去吧!”他本以為對反會惱,做好了回嘴的準備,誰知他低頭撿起拐杖,慢慢吞吞地下了床。
“帶路吧。”劉念道。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出門看,路上看,進屋還看,看得劉念忍不住臉紅。他羞澀的模樣落到文錦和王夫人眼中,都是一怔。
王夫人看向文錦,似在問:這個刁骨頭又在耍什麽花腔?
文錦輕輕地搖搖頭,對劉念道:“二弟,這幾日休息得還好?”
劉念疼得臉色發白,忙扶着椅子坐下來:“都好。只是沒人搭理,每日用膳不大方便。”他并非計較,而是依照二少爺的處境說點符合人物身份的話。
只是他揣摩了處境,卻沒有揣摩到性格。
文錦和王夫人見他受了委屈還這般平和,反倒暗暗留心。
文錦看向帶路的少年。少年一拍自己的腦袋說:“呀,我忘了,青苗走了,二少爺的衣食住行可就不是沒人打理了嗎?”
他随口一解釋,竟也沒人往下接,文錦緊接着就說起了文家,暗示原主與外人勾結,使文家大不如前,處境堪憂。
文錦見劉念默不作聲,不由露出嘲諷和輕蔑,卻沒有接着往下說。王夫人見兒子久久扯不到正題,焦急地接下去道:“老二,改過自新是好事,但将功補過才是正理。現在的文家可不是當初的文家了,要是沒有一座強硬的靠山在背後撐腰,不出一個月就要被章家和郭家聯手吞噬了。”
劉念只好道:“請夫人明示。”
王夫人道:“摩雲崖又遣人來收弟子。你也知道,除了先前的青苗之外,家中只有你與錦兒有靈根。錦兒是一家之主,家中需他坐鎮,想來想去,這份機緣只能落在你身上。摩雲老祖是仙家大能,文家二少爺拜入他的門下,章、郭兩家必不敢再來惹事。”
劉念雖是修士,卻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純修士,對摩雲崖摩雲老祖一無所知,聞言倒是生出一番感慨:常道仙緣難尋。沒想到自己奪舍重生之後,又有一份仙緣擺在眼前。
他察覺王夫人急于将自己送到摩雲崖,卻也沒有多想,垂耳下首地答應了。
王夫人和文錦見他如此乖順,一時驚疑不定。
劉念趁機将昨日向嬷嬷羅列的清單又報了一遍。
王夫人道:“怎麽好端端地想起祭拜的事了?”
劉念道:“即将遠行,好歹要與父母親說一聲。”
王夫人無話可說了,只好叫人去準備,等他一走,立刻說:“青苗與他最好,保不齊在摩雲崖學了什麽害人的法術暗地裏教給了他,要使到我們頭上。”叫先前帶路的少年盯着他。
文錦道:“未必如此。”
王夫人追問原因,他卻沒有說。
劉念走到一半,少年追上來,帶他去了另一個院子。
這座院落雖然不大,但五髒俱全。進了主屋才知,這裏本就是原主住的。想來是原主勾結外人得罪了大少爺,才被發落到之前的破屋子裏。
劉念轉了一圈,翻出幾套舊物,等少年将他要的東西都送來之後,立刻擺案做法。
少年在旁看着他搗鼓,忍不住道:“你這是做什麽?”
“祭拜亡魂自然要畢恭畢敬。”劉念将原主用禿了的毛筆丢入火盆子裏。
少年道:“燒東西給老爺應當寄好的才是,這麽根禿筆,誰稀罕啊!”
劉念見燒了許久周圍的紅線都沒有動靜,又丢了一本書進去。
少年又道:“老爺過世的時候都四十好幾了,你竟然丢一本《三字經》?難道還指望老爺與姨娘在下面生個鬼娃娃不成?”
劉念置若罔聞。《三字經》之後,他又丢了幾本書進去,紅線突然就動了一下。劉念擡起頭,将兌了牛淚的水往眼裏一彈,就看到一個姿容不俗卻神情陰暗的青年站在香案前,惡狠狠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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