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前緣誤,今陌路(九)
劉念身體一僵,被靳重焰用力地塞到身後,又覺得不對,拉着人就走,但前方的路早已被一個長須中年擋住。
“你還要往哪裏走?”中年怒目而視。
劉念看到他,心下一沉。靳重焰的父親有三個同門,分別是大師兄甲靈道人馬喜、二師兄二清道人何鶴林和小師弟三慧道人封辨達。三人之中,以何鶴林的脾氣最大,規矩最多,為人最固執。他犟的時候,連通天宮掌門平雲真人也要讓三分。靳重焰歸來,通天宮上上下下幾乎都寵着他讓着他,唯恐他受委屈,唯有何鶴林待之甚嚴。靳重焰也最怕何鶴林。
他親自出馬,說明靳重焰這次很難讨得好去。
封辨達緊接着落地,腳步一轉,擋在靳重焰的面前,賠笑道:“師兄莫氣。重焰是一時糊塗……”
“入魔還算是一時糊塗?”何鶴林道,“那如何算很糊塗?欺師滅祖,投靠魔人,助纣為虐,塗炭生靈?!你與師父将他寵得無法無天,害他走上歪路也就罷了,到了現在還一味地寵着護着,到底要看他堕落到何等地步才會悔悟?!入魔是何等嚴重之事,竟還為他遮掩!我看一時糊塗的不是他,而是你這個師叔!”
封辨達尴尬道:“師兄,有旁人在場,這,我們還是回去再說。”
何鶴林上前一步,推開他,看向劉念。
劉念從靳重焰身後側出半個身子,低頭行禮。
何鶴林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劉念道:“不棄谷門下,藤黃。”
聽說是他,何鶴林臉色稍霁:“這次多虧了襲明道人通知,不然我們還不知道這孽障在外闖了這麽大的禍!待我回去處置了這個孽障,當親自去不棄谷道謝!”
靳重焰嘴唇一抿,拽着劉念的手微微一緊。
何鶴林目光如炬,立刻道:“怎的?你還不服氣?你抓着人家弟子是想做什麽?難道還怪別人揭穿你?”
以前靳重焰怕他,是将通天宮擺在第一位,自那日與封辨達翻臉,他就早已豁出去了,此時此刻,在他心裏,只要能和劉念在一起,其他人怎麽都無所謂,便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何鶴林還是第一次遇到靳重焰這種态度,怒火再也壓抑不住,喝道:“畜生!今日我不管你,我替你父母管你!”說罷,長袖一揚,一條小指粗細的金龍躍出,金龍生有五爪,飛出一丈時,龍爪暴長五尺,當着靳重焰罩下。
封辨達識得這是何鶴林最稱手的法寶金龍索,連忙抓住靳重焰往旁邊一閃。
何鶴林怒不可遏道:“這種時候你還偏幫這個小畜生?!”
封辨達看他面紅如棗,知道氣得不輕,心中也埋怨靳重焰太不尊師重道,暗道:二師兄正在氣頭上,若自己一味袒護下去,只會讓二師兄越發責怪重焰。倒不如先讓二師兄拿下他,有自己在旁看護,想來也不會讓他真的吃了虧去!
這樣想着,原本還護着靳重焰的封辨達突然轉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何鶴林一動手,靳重焰的注意力就放在劉念身上,生怕何鶴林下手沒分寸,誤傷了他。劉念行禮之後,就在一旁呆站着,無論是何鶴林的責罵,還是靳重焰的辯駁,都是無動于衷的模樣,好似眼前一切與他無關。靳重焰腦袋發蒙,滿腹委屈在胸腔翻湧,突然有些自暴自棄,被封辨達按住肩膀也不躲閃,任由那金龍索将自己捆了個結結實實。
何鶴林知道靳重焰的斤兩,自然不會以為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招真的能将人捆住,雖然有封辨達在旁協助,若靳重焰要躲要反抗,也沒那麽輕而易舉将人拿下。看他這麽老實,何鶴林有些詫異,心裏想:這個小畜生,嘴巴說得厲害,做事倒還有些分寸!
他氣消了三分,口氣稍有緩和:“孽障,回了通天宮之後,你去悔過峰悔過去吧!等你心頭邪念消除之時再下山!”
靳重焰癡癡地看着劉念:“我,我要被抓去了。”
劉念心頭一緊,默默地低下頭。
靳重焰見他仍是一聲不吭,心痛得眼前一陣發黑:“這一去,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何鶴林氣笑了:“虧你有臉說得出口!難不成你打算在悔過峰待一輩子?”
眼見着劉念對自己已是心如止水的模樣,靳重焰又氣又急,豁出去道:“往昔我已悔過!今日至死不悔!”
“小畜生,你說什麽?”何鶴林勃然大怒。
封辨達倒是看出靳重焰和這個不棄谷弟子之間有些不尋常,只是先前靳重焰與他鬧了一場,如今他又幫着何鶴林将人拿下,一時三刻也不好開口說什麽,催促道:“二師兄,有話回去再說罷!”
何鶴林扯了扯金龍索:“走!”
“劉念!”
靳重焰大喊一聲,突然死命掙紮起來,狂風驟起,火焰從他身上燃起,直竄九霄!
何鶴林的金龍索被燒得啵啵作響,金龍的爪子被靳重焰硬生生地撐大,似有滑脫之象!地上飛沙走石,樹幹搖搖欲墜。劉念被沙子迷了眼睛,手指擋住風沙往靳重焰的方向看去,正好對上封辨達驚疑的眼神,猛然一怔,對靳重焰的擔心與重蹈覆轍的恐懼在心的兩端拔河。
封辨達道:“二師兄莫急!我們先将他帶回去,一切事由師父定奪吧。”
聽到師父定奪,劉念的心頓時放下來。他是親自送着靳重焰上通天宮的,自然知道這位師祖對靳重焰多麽的寵愛。有他在,靳重焰絕不會有任何危險。
果然,何鶴林聽他扯出師父這面大旗,臉色微微發青,從袖子掏出一張大網,将人網住,淡然道:“也好。”
封辨達與他一起扯着網,将靳重焰一點點地扯上天去。
靳重焰十根手指緊緊地抓着大網,眼睛從網眼往下看,死死地盯着劉念的方向。
劉念暗暗嘆息一聲,默默地別開頭去。
看着心心念念的人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得只剩下一個黑點,兩行清淚自眼眶滑落,他哽咽一聲,心中反反複複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卻始終聽不到對方的回應。
送走靳重焰,劉念頹然地坐在地上,身上一陣陣地發冷。靳重焰離開時傷心絕望的表情反複湧上心頭,好幾次,他都忍不住幻想自己沖了過去,擋在對方的前面,可是很快又清醒過來。
無論身份,還是能力,自己都沒有資格。
天由白到黑,又從黑漸白。
叽叽喳喳地鳥叫聲将他喚回現實。
劉念看着麻雀俯沖下來,在地上繞了一圈,又拍拍翅膀飛到枝桠上,腳踩着枝頭歡叫,好似一切都順應着本心而為,沒什麽事值得費心,心裏一陣豔羨。
棄了劉念,便棄了那一世的一切,再怎麽留戀那個人,終是一天一地兩個世界,不可得。
他深吸了口氣,慢慢地站起來,一路下山,朝着洛州奔去。
洛州舉城戒嚴。
劉念好不容易混入城中,發現洪府已經被封了,轉去長孫府,也雙門緊閉。他翻牆入內,腳剛落地,就湧出五六個家丁,手持各式的刀,如臨大敵:“誰?”
劉念道:“長孫大人在嗎?”
未幾,長孫鴻匆匆趕來,見到是他,瞳孔一縮,連忙揮退家丁,将人帶到偏遠的廂房,緊閉房門,還特意叫人在四周把守。
劉念看他一臉緊張,就知道國師定然在城中布下重兵,愧疚道:“是我一時沖動,連累了大人。”
長孫鴻正要開口責備,看他先認了錯,反倒不好意思說了,嘆氣道:“如何怪你?原本也是我的一片私心。”長孫鴻與洪将軍乃是多年同僚,見國師對其咄咄相逼,心中十分不滿,但又畏懼他的權勢,不敢公然反抗。恰巧襲明遣了兩名弟子來府上借住,他便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是将人送去給國師助陣,以不棄谷的名聲,自然是給足了國師的面子,十分交代得過去。一是襲明為人亦正亦邪,偶爾也有濟世救人之舉,若兩名弟子看不慣國師強取豪奪,說不定會出手相助,也全了他與洪将軍的一場交情。
把話說開之後,兩人的關系融洽了許多。
長孫鴻苦笑道:“我雖然希望你們幫洪家小姐,卻沒想到你們一出手,就動了國師的命脈。你不知道,國師之所以寶貝這位公子,乃是因為他體內有一根靈脈。那日,公子被你們一吓,元氣亂動,竟将靈脈硬生生地撞斷了。”
劉念那日聽國師大喊一聲,已知肉團子怕是要糟,沒想到竟是這樣。
長孫鴻道:“他是國師唯一的兒子,平日待之如珠如寶,若非如此,也不會明知洪小姐與他仇深似海,還千方百計地替他求娶。如今,那寶貝靈脈被毀,再無通天的機會,怎能不叫他懷恨在心?”
劉念想到長孫府守衛森嚴,擔憂道:“國師遷怒于長孫大人?”
長孫鴻道:“我姨母是太後,我與皇帝是表兄弟。皇帝雖然對他言聽計從,倒還不至于動我。只是這幾日城中風聲鶴唳,我也不得不防啊。”
劉念問起瀝青的下落,長孫鴻道:“昨日聽說國師捉了一個人,往銅城去了。”
銅城是文家所在地!
劉念臉色大變,匆匆與他告辭,出了洛州,一刻不停地趕往銅城。
饒是他緊趕慢趕,到銅城已經是五天以後。
與草木皆兵的洛州相比,銅城一派悠然。劉念跟着一戶外出游玩的三口之家往文府的方向走,走到通向文府的那條街時,一個黑影突然從暗巷竄了出來。劉念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跑,就聽那人說:“是我!”
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劉念還是聽出是洪睡蓮,定睛望去,那個俏生生少婦打扮的人不是她是哪個?
洪睡蓮指了指暗巷的方向,他跟了進去。
暗巷裏站着一個相貌堂堂的青年,個子很高,劉念在他面前幾乎矮了一個頭。洪睡蓮嬌羞道:“他就是我的夫君。”
青年道:“在下程旭宇。內子多蒙兄臺相助,感激不盡!”
劉念道:“舉手之勞,不必挂齒。”
程旭宇嘆氣道:“你的舉手之勞,卻惹來潑天大禍。”
劉念臉色微變。
程旭宇道:“國師抓了你的同門,知道你出身文家,已經暗中控制了他們。”
洪睡蓮嘀咕道:“你那個同門也忒不經吓了。”依她看來,瀝青出身不棄谷,國師再橫行霸道,也絕不敢真的對他怎麽樣。
劉念卻知道瀝青與文家的恩怨,別說有國師威脅,就算沒有,說不定還要倒貼一把,将文家給賣了。
程旭宇見他沉默,以為他在擔心家人,寬慰道:“你倒也不必太擔憂。吳德善雖然出身銀月宮,卻是內門末流弟子,折騰不起風浪。我是藥谷大弟子,師父已經派了谷中八大弟子前來助我。”
藥谷,劉念是聽說過的。它與不棄谷并稱雙谷,不棄谷擅長煉器,藥谷擅長煉丹。但是修為越高,對丹藥的需求越小,對法器的渴求越大,所以,同為雙谷,不棄谷的地位要高出藥谷不少,但是兩谷的弟子都不多,一下子派出九個弟子,差不多是傾一谷之力了。他實在沒想到,自己不過救了洪睡蓮,對方竟然湧泉相報!
程旭宇道:“另外,附近還有不少散修得了我藥谷的好處,正趕來助陣。”
他摩拳擦掌,顯然是打算大幹一場。
劉念有些擔憂:“國師在青國地位超然,若是引起青、斐兩國的戰争,豈非為兩國無辜百姓遭致了災禍?”
程旭宇頗為意外:“常聽人說不棄谷襲明道人為人喜怒無常,走的路子很邪,今日見了你才知道什麽叫慈悲為懷。可見傳言多半是以訛傳訛,做不得準!”
劉念:“……”其實以他推襲明,才真的是做不得準。
程旭宇道:“你這幾日一直沒有出現,吳德善已經按捺不住了,我已經決定今晚動手。你來了更好,你對文家這麽熟悉,一定知道他們會把人藏在哪裏,會怎麽設下陷阱。來,我們進屋好好商量商量。”
劉念:“……”
為了日夜監視文府,程旭宇在文府暗巷裏租了一間房子。他們進屋的時候,裏面有三個人正在煉丹,見程旭宇進來,一臉興奮:“大師兄,我又煉了一把霹靂丹。”
程旭宇看了看成色:“尚可。”
那人開心的手舞足蹈。
程旭宇介紹劉念。
三人連忙站起,紛紛道謝。
一開始就跑來邀功的是小師弟,外號娃子。他說:“你救了我嫂子,就是我們藥谷的大恩人。以後你想炸人的時候,只管與我說一聲,你想炸誰就炸誰,想炸哪兒就炸哪兒!我這裏管夠!”
程旭宇拍他的後腦勺。
劉念以為他要怪責娃子,卻聽他說:“嗯,有事差遣他就是了。”
劉念:“……”
一番寒暄之後,諸人落座。
程旭宇詳細講述今晚的進攻計劃:“我煉制了一些傀儡,雖然不如不棄谷撒豆成兵,倒可以充當先鋒,探一探底。散修之中,有一對兄弟擅禦蟒蛇,趁傀儡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會放蟒蛇進去,将府裏的地形和部署摸透。到時候,還請……兄臺如何稱呼?”
洪睡蓮道:“他姓劉,咦?”
幾雙眼睛刷刷地看向他。
洪睡蓮怕他尴尬,主動地笑了笑道:“應當是姓文吧?”
劉念的确很尴尬。沒想到一不小心說的真話反倒被人以為是謊言。他道:“我叫文英。”
無論如何,劉念總歸是救了洪睡蓮,真名假名倒不必深究。程旭宇道:“我們得到消息之後,就請文兄部署作戰計劃。”
劉念一個頭兩個大。他兩世為人,從未學過如何部署。“這,實非我所長。”
“哦,那還是我來吧。文兄只要口述文家的情形就好。”
劉念答應下來。
“我們的作戰計劃是……”程旭宇開始布置分工。除了他、洪睡蓮與娃子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頭一次聽說,總有洪睡蓮在旁解說,也聽得一頭霧水。到最後,面對程旭宇詢問的眼神,只好尴尬道:“程兄還未告訴我,我要做什麽?”
程旭宇先前沒想到劉念會趕來,也沒有安排任務,便道:“文兄自然與我一起居中策應。”
劉念将自己記憶中的文府描述了一遍。
他在文府待的時間不長,文英之前的描述又有所側重,對府中地形說得不多,是以他說得也很模糊。
程旭宇雖然有些奇怪,後來聽他說自己是庶子,便以為他在家中境遇不好,再看他此時此刻全心全意為家人謀劃的樣子,敬意油然而生。
一切策劃妥當,程旭宇帶着洪睡蓮出門接應前來助拳的散修。
娃子拉着劉念介紹他的霹靂丹,又告訴他如何使用。這些劉念雖然知曉,卻也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提出些問題,将娃子問得招架不住。
娃子感慨道:“不愧是不棄谷的弟子,竟然對煉丹也知之甚詳。”
劉念有些慚愧。一不小心,又為襲明長了莫名其妙的臉。
門突然被叩了幾下。
娃子要起身開門,卻被另一個師兄阻止。那個師兄沉聲道:“何人。”
外面沉默了會兒,才道:“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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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