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惡犬
孟塵和殷遲,是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師兄弟。
殷遲入門那年十七歲,是孟塵突破元嬰後,下山歷練時撿回來的。殷遲無父無母,自小在凡間流浪,聽人家說仙人能吃飽飯,于是便處處拜師求仙。可凡間哪有那麽多仙人,他碰到的都是騙子,被賣來賣去,好幾回差點丢了性命。
後來他終于碰見一個“仙人”,可惜是個魔修,魔修在他身上試了好幾種劇毒,把人折磨的奄奄一息後架起了一口熱鍋,要把他活煮了吃。
孟塵路過的時候,正看到那渾身紫黑遍布、七竅流血的少年像一條被開膛的魚,在地上瀕死的抽搐顫抖,他目光已經開始渙散,卻還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摸出藏在腰後的匕首,一點一點,向背對着他煮熱水的魔修爬去。
孟塵把他帶回太玄宗,殷遲便成了天極峰的第三名弟子。
鐘離靖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裴玉澤又不是操閑心的性子,孟塵便自覺承擔起了照顧師弟的責任。殷遲流落在外時吃了太多苦,看身形完全不像十七歲,又矮又小,身上幾乎沒什麽肉,一張臉更是瘦的幾乎脫了相,說是十三四歲都有人信。
孟塵看着這小孩就覺得可憐,每天按時督促他吃飯,給他送各種靈丹補品,幫他梳理筋脈,還教了他一套強身健體的拳術,每天清晨親自陪着他練習。一直這樣過了三個月,殷遲的身體才漸漸好起來,再加上天極峰環境養人,靈氣充沛,殷遲終于春芽抽條般的開始猛長,個頭很快竄過了孟塵不說,一張臉也越發光彩明豔,那雙桃花眼更是顧盼多情,不知悄悄勾了多少翠霞峰師妹師姐的芳心。
或許是因為受孟塵細心照料的緣故,殷遲同他格外親近,一口一個師兄叫的特別甜,即使是成年加冠後,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練劍時手指上磨了個泡,也要跑過來向他撒嬌。
孟塵的身世和他相近,在凡塵早已無牽無挂,此生最親近的,便是一同生活在天極峰的師父、師兄和師弟了。雖然殷遲愛粘人,孟塵卻并不厭煩,甚至覺得他天真可愛,因此總是縱着他寵着他,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看待。
然而諷刺的是……
他從未看清這位師弟的真面目。
見孟塵遲遲不語,殷遲直接上前挽住了青年的右胳膊,親昵的搖晃了兩下:“師兄,想什麽呢?”
孟塵把手臂從殷遲懷中抽了出來。
殷遲緩慢的眨了眨眼,“師兄?”
“手上沾了芭蕉葉的灰,當心蹭髒了衣服。”孟塵垂眸淡聲道,纖長的睫羽落下一弧陰影,把水壺換到右手,繼續給芭蕉葉澆水。
“哦。”殷遲悶悶應了一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
往常他作這般情态,青年早就停下手裏的事,一邊含笑摸他的腦袋,一邊縱寵的詢問他“又怎麽了”。可這次,青年好像完全沒察覺他的異樣一般,甚至目光都不曾往他這邊看上一眼,仿佛面前這片芭蕉叢,是比他這個師弟更值得上心千萬倍的東西。
殷遲微微蹙眉,冷冷睨了一眼那芭蕉,終于按捺不住的出聲問:“師兄,我聽說,你今天招了一個新弟子進來?”
孟塵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水壺,轉身走到院中水池邊,鞠了捧水淨手。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怎麽?”
殷遲亦步亦趨的跟過去,只見清澈池水從青年手掌流瀉而過,那雙手白的近乎透明,手指修長,像玉雕出的工藝品,綴着點點晶瑩剔透的水珠,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
殷遲盯着那手指,喉結微動,忍住心中的焦躁和怒火,不經意似的問:“那弟子很厲害嗎?我聽說,師兄親自邀他進入天極峰,這等殊榮,我好像還沒從哪個弟子身上見過呢。”
“這便是殊榮了?”孟塵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似的,唇角隐隐含了一絲諷刺,不知是嘲他還是嘲己,“那我這些年每日陪你練劍,又怎麽說?”
殷遲沒發現異樣,聞言便笑起來,他眉目殊麗,一笑之下更是有種驚心動魄的明豔之感,恍若灼灼海棠開滿庭園:“一個新弟子怎麽能和我比?師兄自然是最疼我的。”
他笑嘻嘻的說着,又道:“方才我去看了那新師弟一眼,叫薛朗是吧?資質尚可,只是不知心性如何。天極峰可不是那麽容易進的,我讓他去寒天瀑下打坐一個時辰,如果熬不下去,就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吧。”
孟塵無波無瀾的神情終于變了,驀然擡眼看他:“寒天瀑?”
不知為何,那目光一瞬之間竟隐隐有肅殺之意,刺的殷遲心頭一凜。他不動聲色的捏緊手掌,唇角依然噙着漫不經心的笑:“對呀。怎麽了?”
孟塵沒再說話,身形即刻消失在原地。
殷遲看着空蕩蕩的庭院,唇角的笑意終于漸漸消失,眼中溫度一點一點冷下來。
“咔嚓”一聲,在他身後,一棵芭蕉連莖被切斷,悄無聲息的墜落在泥土裏。
——
寒天瀑是天極峰奇景之一,同時也是弟子們的修煉聖地。
瀑布水是千年寒水,具有築基鍛體之能,對修士裨益極大,但卻不是人人都能碰的。普通人沾上一點便會融肉蝕骨,低階修士的體魄也承受不住千年寒水的威力,要想在寒天瀑下修煉,至少也要達到金丹境。
太玄宗人才濟濟,金丹境弟子并不少,卻并沒幾個人敢來嘗試寒天瀑的威力,只因它的滋味實在太難熬了——那水冰冷徹骨,滴在皮膚上活像刀割,更別說讓整條瀑布當頭澆在身上——就算他們的體魄受的住,意志也決計受不住!
整個太玄宗,除了長老們,大概也就天極峰弟子敢在寒天瀑下修煉了,這也是其他弟子對他們佩服的五體投地的原因。
薛朗來到空無一人的寒天瀑,只見那瀑布水如飛空白練,又如高山雪崩,從斷崖頂端淩空直下,聲勢如雷,在潭底激起千波萬浪,只遠遠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退意。
他卻沒退,兩下脫掉上衣外袍,一個步子躍到了瀑布下潭水中的黑色石塊上。
瀑布水毫不留情的當頭澆下,猶如一塊千斤巨石,砸的少年眼前一黑。薛朗整個人被沖進瀑布下的潭水中,喉嚨腥甜,張嘴噴出一口熱血。
他雖天賦高,但到底還未結丹,而寒天瀑的威力,又豈是一個築基修士能承受的?薛朗仰躺在水面上,覺得渾身骨頭都被一寸寸碾碎了,皮膚更是疼的有如千針在紮。他将口腔裏的餘血咽回去,抹了抹嘴角,咬緊牙關擺動手臂,竟似要重新游回瀑布下面。
若有旁人在側,定會覺得他這番舉動是不要命了。薛朗卻沒有猶豫,竟真的回到了寒天瀑下,盤腿打起了坐。
不知在瀑布下捱了多久,正當他覺得快要被粉身碎骨、實在難以為繼時,一道人影沖入瀑布來到他身邊,一把将他帶了出去。
孟塵面帶霜色,一手拿過放在一旁的外袍将少年整個人緊緊裹起來,一邊迅速在他身上點了幾個穴位。少年凍的整張臉都青了,牙齒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顫,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
“你……你……”看清楚眼前的人,薛朗眸中一片驚愕,剛哆哆嗦嗦的吐出兩個單音節,就被孟塵制止了。
“別說話。”孟塵拿出一個瓷瓶,取出一枚紅色丹藥送到少年唇邊。少年卻沒有反應,雙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人的面容,好像已經徹底被凍傻了。
“張嘴。”孟塵不得不出聲提醒,見少年還是沒有動作,于是用手指捏住少年的兩頰,硬是把丹藥塞進去了。
熾陽丹的效力發揮的很快,孟塵能感覺到懷中冰冷的身體在一點點回溫,片刻後,薛朗遲緩的眨了眨眼,終于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是何種姿态後,立刻震驚的瞪大了眼珠,連滾帶爬的從他懷中沖了出去。
孟塵見他行動自如,心中微微放松了些,問:“還冷嗎?”
薛朗緊緊攥着自己的外袍,滿臉通紅,連耳朵都盡是血色,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死死盯着他。
看來是不冷了。孟塵欣慰地想,年輕人的身體就是好啊。
“要你多管閑事啊!”薛朗突然爆炸了,聲音充滿怒火,如一條忘恩負義的小惡犬,炸着毛沖他一頓亂吠,“我修煉的好好的,你幹什麽打斷我?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超過你,所以故意拖我後腿!好歹毒的心思!!”
孟塵淡定的看着這條小狼狗汪汪汪狂叫。
上輩子,他的好心總是被薛朗這般曲解甚至仇視,久而久之,他便冷了心,再也不去多管閑事。可如今,在知道了背後的真相後,再聽這只小惡犬叫嚣,他心中再生不出一絲火氣,反而覺得眼前少年這副虛張聲勢、暴跳如雷的模樣,實在是……
有點可愛。
“修煉要循序漸進。”他好脾氣的說,“你還未結丹,若一味勉強自己,只會适得其反。”
“你管不着!”少年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惡聲惡氣的怼回來,“我的師父是鐘離仙尊,我只聽他的,你管不着我!”
“我管的着。”孟塵平心靜氣說,“若再讓我發現你偷偷來寒天瀑修煉……”
薛朗斜眼睨着他,一邊擺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冷笑,一邊不動聲色的悄悄豎起了耳朵。
“……我便讓你搬來栖雪居與我同住,好日日監督你。”
薛朗一呆,下一瞬,不僅是臉和耳朵,連露在外面的脖頸,也驟然燒成了一片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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