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陰婚
他用的力氣太大,胭脂都印到嘴唇外面來了,紅豔豔的一大圈,看起來甚是滑稽。孟塵果然沒忍住被逗笑了,一邊笑一邊自然的伸手去幫他擦。
待手指觸到少年紅通通的唇瓣上,他才發現,這個舉動,似乎過分唐突了些。
饒是孟塵也一時愣住了,指尖貼在唇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若孟塵還只是微微糾結,薛朗心裏,則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嘴唇上的觸感是那麽鮮明,涼涼的,像落了一片雪。他卻不覺得冷,渾身上下反而像燒起了一把火,整個喉嚨幹渴難耐,很想伸出舌尖或是抿一抿唇,把那片雪花含進嘴裏,嘗嘗是不是有想象中那般甘甜。
最後還是孟塵先移開了手,隔空沖着他的嘴巴點了點:“……胭脂塗到外面來了,你擦一擦。”
“哦……哦。”薛朗有些磕巴的應着,胡亂的用手背一抹,這下可好,半張臉都成紅的了。
孟塵實在忍不住了,輕笑着搖了搖頭,掏出一方潔白的帕子,細細的幫薛朗把大花臉給收拾幹淨了。
衆弟子一開始還在旁邊樂的哈哈笑,後來漸漸沒了聲音,一個個瞪着眼睛看的滿腦門問號。
“等等……孟師兄和薛朗不是關系不好嗎??為什麽他倆現下看起來那麽和諧??”
“我數了數,孟塵師兄方才沖着薛朗笑了三次。我的天,我聽師兄說,他來太玄宗五年了,就沒見孟師兄笑過一次!!”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孟師兄對薛朗,好寵啊……”
衆弟子齊齊一默,不約而同的酸了。
那邊,薛朗終于收拾幹淨,忙不疊就要往花轎裏鑽。孟塵從背後喊住他,拿着一塊大紅喜帕,親自幫他蓋在了頭上。
“找到人之後,立刻用紙鶴給我傳音。”孟塵低低囑咐,“萬一有危險也不要逞強,保護好自己等我,聽到了嗎?”
薛朗抓着自己的蓋頭,這次難得沒有恩将仇報的吠一句“要你多管閑事”,悶聲“嗯”了一下,出門鑽進了花轎裏。
喜慶的奏樂聲響起來,轎子被四名轎夫擡起,走了和失蹤新娘一樣的路線,從張柏村向河陽城進發。薛朗坐在轎子裏,想着方才那人給他蓋蓋頭的模樣,一邊覺得這事着實荒唐,一邊卻又禁不住……心口怦然。
他默默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直到轎子外面風聲一變。
薛朗眼神一利,屏息凝神,捕捉到了空氣中席卷而來的氣息波動——
是鬼氣。
果然是妖鬼在作祟!
薛朗沒有妄動,沉默等待着。只聽外面的狂風越來越大,擡轎的轎夫們似乎是站不穩了,紛紛發出驚呼,轎子七搖八晃,随即“哐當”一下落在地上。緊接着,轎簾被撩開,陰森的冷風吹進來,薛朗垂眸,從蓋頭下面,看見一只青中泛白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冷的沒有一絲人類的溫度,手指細瘦纖長,指甲上染着豔紅的蔻丹,看起來竟還是個女鬼。
薛朗沒有反抗,另一只手緊緊抓着蓋頭捂住自己的臉,随即感覺身子一輕,被女鬼帶出了轎子,乘着那詭異的風飄了一陣,然後雙腳才落在了實地上。
女鬼放開了他的手,問:“你還好吧?”
這鬼居然還會關心人?
薛朗越發覺得不對勁了,正好到地方了也沒必要再掩飾,于是一把掀了頭上的紅蓋頭。
他迅速打量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只見這是一處藏在峭壁上的山洞,偏僻又隐蔽,怪不得之前被擄走的新娘一點下落也找不到。他将秘音用紙鶴傳出去,然後把目光落在眼前這只女鬼身上,神色微微透出一絲意外。
這鬼生的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模樣,看外貌竟是個二八年華的漂亮姑娘,更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也是一身大紅的嫁衣!
只是有一點不同——
薛朗的目光落到她心口的位置,那裏被鑿進了一根粗長的鐵釘,周遭全是流淌出的血跡,和豔紅的嫁衣混染在一起,不仔細看的話,幾乎要分辨不清。
女鬼看到他也明顯愣了一愣:“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她很快察覺到不對,臉上升起濃濃的驚疑,警惕道,“等等,你……你是男人?你是誰!?”
“我不是壞人。”薛朗看着她,試探着問,“你是二鳳、桂花還是二丫?”
陡然聽到這幾個熟悉的名字,女鬼怔了一下,卻依舊警惕未消:“你到底是誰?是不是趙縣令派你來的?怎麽,他害死一個還不夠,難道要所有無辜的女孩都去陪葬嗎!?”
薛朗看着她激憤凄切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麽。
洞口處傳來密密的腳步聲,是孟塵一行人收到傳音後趕來了。女鬼看到這麽多人本來還有些驚懼,但她漸漸察覺了這些人身上的靈力波動,訝然道:“你們……是修仙人?”
薛朗點頭。
孟塵也看見了女鬼胸口上深深鑿入的鐵釘,眼中似有惋惜,輕聲問:“你便是嫁入趙縣令家的姑娘吧?”
女鬼怔怔看着他,眼眶裏陡然落下兩行淚來。
她本不是鬼,出生在河陽城張柏村,今年十七,名叫阿楚。
半月前,爹娘告訴她,有媒人來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河陽城縣令家的獨子,年方十八,尚未娶妻,她只要嫁過去,就是河陽城縣太爺家的新媳婦了。
她滿腹震驚,不明白河陽城那官老爺如何能看上她一個農家女,但見父母都是一臉喜笑顏開的模樣,又想到送來的彩禮定能改善一家人窮困的處境,便也就順從的嫁了。
她被八擡大轎擡進了城,擡進了縣太爺氣派的府邸裏,卻不知為何心裏一直在打鼓,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直到她被掀開喜帕,才發現這不對是來自哪裏——偌大的府中雖然挂滿了紅綢,布好了酒席,卻沒有來賓,沒有奏樂,甚至沒有新郎。那趙縣令漠然看了她一眼,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便有兩個家丁架着一人出來了,穿着大紅喜服,胸前戴着大紅花,雙臂和腦袋皆無力的低垂着,被奴仆拖到了她面前。
在她茫然無措的目光中,一個家丁伸手将新郎的腦袋擡起來,她這才看清了那張臉——面色浮腫發灰,雙眼凹陷緊閉,嘴唇白的吓人——分明是個死人!!
她尖叫一聲,轉身就想逃,卻被兩名家丁制住,嘴巴裏塞了一團紅布,硬生生的按跪在地上。
結親的是一個死人和一個活人,那司儀卻像看不到這荒唐詭異的一幕,面色端肅高聲道:“一拜天地——”
她被兩名家丁鉗制着,被迫同那被家丁扶着的死人新郎一同磕了頭。
“二拜高堂——”
她用盡全力掙紮,恐懼的淚水簌簌的從眼眶中留下,崩潰哭着向正座上的趙縣令投去懇求的眼神,可回應她的,只有對方毫無波動的漠然目光。
“夫妻對拜——”
她被轉過身子,和新郎面對面跪着,一擡眼正對上那張灰白陰森的臉,喉嚨裏頓時發出一聲泣血般的絕望悲鳴。
周圍的人靜悄悄的看着這對新人相對而拜,臉上還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可那笑不知怎地,看上去越發扭曲,簡直不像是人了,是地獄裏爬上來的一個個吃人的惡鬼。
禮畢,她被麻繩捆綁住雙手雙腳,裝進了一個麻袋裏。待再出來時,眼前看見的,是一座挖好的墳,和裏面安置好的黑木棺椁。
新郎已經躺在了裏面,留出的另一半位置,是她的。
她拼命磕頭,額上血跡模糊,只求對方能饒自己一命,最後卻還是被人粗暴的拖着頭發,毫不留情的扔進了棺材裏。
“閨女,我也沒辦法。你的生辰八字正好與我兒相合,合該你去陪着他。”趙縣令站在土坑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臉上似有悲憫神色,“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生了一條賤命吧。”
他說完一揮手,守在旁邊的家丁搬起棺材板要蓋,那先前主持婚禮的司儀卻道:“老爺且慢。雖說是按照八字給少爺配的新娘,但這新娘明顯是不情願的。若她死後去了閻王殿向閻王爺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趙縣令一驚,急忙問:“那該如何是好?”
司儀道:“在新娘心髒上釘入一枚鐵定,把她的魂留在這裏,她就沒法去告狀了。”
于是,她活生生被人用一根粗長的鐵釘穿入了心髒,然後蓋上了棺材蓋,在一片黑暗、窒息和痛苦中飽受折磨的絕望死去。
或許是怨氣太深,她竟真應了那司儀的話,沒有去投胎轉世,而是變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她恨不得立刻去殺了那縣太爺給自己報仇,可她成鬼後也明白了一些規則,鬼若随意殺人,是會變成厲鬼的,屆時會喪失理智,要麽被修士降除,要麽被天道誅滅。
在這之前,她還有一個心願,就是最後去看一眼爹娘和弟弟。
她飄回了張柏村,怕自己這幅樣子吓到親人,于是悄悄躲在了屋門外,從窗戶往裏看去。
只見她娘坐在炕上,身前是一箱子金銀珠寶,她一邊用手指撥弄着那亮閃閃的珠子,一邊憂心忡忡的嘆了口氣:“我還是覺得對不住阿楚……”
“人都死了,你再說這些有什麽用。”她爹一皺眉,“你也別老想這事了,人家和我說了,一杯酒下去直接安葬,什麽感覺都沒有,不會遭罪。”
“咱也是沒辦法,”她娘自言自語說,“阿毛和阿亮也快到年紀了,咱家窮的叮當響的,怎麽給他們蓋房子娶媳婦啊?”
她爹嗯了一聲,又低低道:“對了,那些人之前還和我說,他們還需要結陰親的女娃。”
“怎麽?”
“聽說是縣太爺家的少爺和其他幾個要好的男娃一起出去打獵,結果被毒蛇咬死了,聽聞縣太爺家結了陰親,其他幾家也要照辦呢。”她爹搓了搓手,眼中有渾濁的光,“那些人說,如果咱們能給找些其他女娃,這些銀子……再分咱三成。”
她娘神色一動,思索半晌,招了招手,小聲說:“村東頭鐵匠家不是老嫌桂花是個女娃嗎?還有二鳳她爹,整天游手好閑,你瞞着二鳳她娘去問問,說不定也能成……”
阿楚在窗外,眼睜睜看着她爹點了點頭,裹上大衣推開門,徑自往桂花和二鳳家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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