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坦白

第40章 坦白

孟塵晚上睡覺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薛朗戴着頂草帽, 挑着個扁擔,兩個大竹簍裏盛滿了各種各樣怒放的鮮花,跟在他後面可憐兮兮道:“你別生氣了, 這些花全都送給你, 好不好?”

他回頭,薛朗連忙把手裏的一捧金燦燦的向日葵遞給他,臉上的笑容憨氣又誠摯,比懷裏的花兒還要惹眼。

他醒過來,發現已是翌日清晨。回想夢中場景,不由啼笑皆非。

窗外鳥兒啁啾,晴光透過窗縫漏進來, 看起來又是一個好天氣。孟塵梳洗完畢, 打開房門,剛往外踏了一步, 便愣住了。

只見窗臺上、芭蕉壇裏、小徑兩旁, 甚至院子裏的石桌上,全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 粉的, 藍的, 紫的……叢叢簇簇,燦如雲錦,流光溢彩, 清香四溢, 好像把整個春天綻放在了這一方小院裏。

等待已久的藍胖從屋檐上飛下來, 嘴裏銜着一朵帶着露珠的純白色小花。孟塵把它口中的小白花取下來,發現翠綠的細枝上系着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着一行小字:

“別生氣了, 以後只給你一個人送花,好不好?”

現實和夢境神奇的重合在一起,孟塵看着手中那朵小白花,心情立刻變得比今天的天氣還要明媚。

“篤篤篤”的幾聲,院門被禮貌的敲響,一名弟子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孟師兄,你在嗎?”

除了天極峰的幾人,其他峰的弟子很少到這裏來,孟塵心中納悶,立刻過去打開門,只見門外站了一名年輕弟子,是太玄掌門的徒弟儲風。

“孟師兄。”儲風向他拱手行禮,道,“掌門讓我來傳信,說有事讓你速速過去一趟。”

孟塵有些意外:“現在?”

“對。”儲風點頭說,“事情好像很重要。”

孟塵沒再多問,立刻跟他去了清正殿。太玄掌門正背着手,不知在思索什麽,見他來了,連忙招手讓他過來,道:“我剛剛接到山下百姓求助,說是有一批魔修出現在邊鎮,害死了好幾個平民。切磋大會那茬,宗門裏不是也疑似混入了魔修麽?邊鎮離這裏又不遠,這二者說不定真有什麽關系。你做事可靠,修為也高,這兩天領着幾個機靈點的弟子去一趟邊鎮,探查一下究竟是什麽情況。”

他一番話說完,卻發現面前的青年一動不動,目光失神,竟有些魂不守舍似的。

掌門不由納悶:“孟塵?你聽見我方才說的話了麽?”

孟塵聽見了。

或者說,只聽見了前面的幾個字眼。

魔修。

邊鎮。

上一世,他命運的轉折點就在這裏——奉掌門之名去邊境探查魔修蹤跡,然後被誣陷殺害同門、墜入魔道,關入太玄地牢,最後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複之地。

按時間線來說,這件事本不應該這麽快到來,可這一世不知是哪裏出了偏差,很多事和之前變的不太一樣,包括這次邊鎮魔修出現的時間,也大大提前了。

孟塵仿佛聽見自己心髒緩慢而粘稠的跳動聲,一下一下,如此清晰,聲聲響徹在自己耳際。

還是來了。

或者說——

終于來了。

“孟塵?”眼見青年臉色明顯有些異樣,掌門不由擔心問,“是不是方入化神境,境界還不穩固?不必勉強,我派其他人去也可以——”

“不必。”孟塵神色異常冷靜,漆黑的睫羽在眼尾收成一線,竟無端凝出鋒利弧度,“我去。”

——

孟塵從清正殿回栖雪居,一道人影突然從半道上沖出來,一把拉着他就跑。

看清拉他的人是誰,孟塵沒有反抗,跟着對方改道去了落松齋,然後看着對方把門窗全部關好,又布了曾隔音結界,這才喘着氣回過頭,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孟塵本來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冷不防被薛朗這一頓操作弄的有點懵,愣了一下問:“怎麽了?”

薛朗盯着他,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嚴肅:“掌門方才,是不是讓你去邊鎮探查魔修?”

孟塵:“你怎麽知道?”

“我看見儲風大早上叫你,不放心跟過去,然後聽了一耳朵。”薛朗急聲道,“你聽我說,邊鎮你絕對不能去!”

孟塵心裏猛地打了個突,腦子突然清醒了,他細細審視着少年惶急的神色,緩緩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求你聽我這一次好不好?”薛朗用力抓住他的手,不知為什麽,手指竟隐隐有些發顫,“孟塵,我不會害你,這件事很危險,你一定不能去!!”

孟塵久久的凝視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目光突然變的有些奇異。

“薛朗。”他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有點瘋,試探着問:“你是不是知道……邊鎮會發生什麽事?”

話一出口,薛朗的表情凝固了。

孟塵見他反應,心跳的更快了,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不會也是重生的吧?!”

薛朗緩緩張開嘴巴,瞠目結舌的重複:“也……也是?”

兩人大眼瞪小眼,表情到內心是一致的震驚。

不知沉默了多久,孟塵才有些不真切的搖了搖頭,喃喃道:“我竟然一直都沒看出來……”

他竟完全沒看出來,薛朗也帶着上一世的記憶!

這家夥……藏的也太好了!

薛朗同樣是滿心滿眼的不可置信,面部表情已經完全錯亂了,孟塵竭力平複了一下震蕩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氣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之前……自絕之後,一睜眼便回到了你入門的那一天。你也是這樣嗎?”

可他記得,上輩子他死之前,薛朗雖然為了破開鐘離靖設下的結界身受重傷,卻并沒有死。

他的心髒突然抽了一下。不會是他死了之後,薛朗也跟着自盡了吧!?

薛朗抹了把臉,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眸中情緒複雜,苦笑一聲看向他:“我下面的話可能有些離奇,但我發誓,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薛朗确實有上輩子的記憶,不僅如此,他還有上上輩子的記憶。

他其實,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是二十一世紀一個普普通通的大二學生,某天讀了一本修真小說,然後無可自拔的迷上了這本小說的男主角。

男主角叫孟塵,出塵脫俗,清雅無雙,清冷疏離的外表下有一顆單純憫善的心。作者的筆力很強,将孟塵此人刻畫的栩栩如生,恍若真實的在書中的另一個世界活着。他越看越不可自拔,滿心激動的等着孟塵修成大道,登臨頂峰,誰知作者不知是吃錯了藥還是突然受了什麽刺激,劇情急轉直下,孟塵居然被歹人誣陷、宗門誤會,然後被同門師兄弟囚禁起來,殘忍的廢掉修為、挑斷經脈,最後又得知教導自己多年的師尊原來是要殺徒證道,徹底陷入崩潰,于是玉碎瓦全,決絕自盡,全文be。

薛朗當時看到結局,眼前一黑,差點當場心肌梗塞。他抖着手在評論區激情辱罵上百樓,給作者刷了幾千負分大禮包,饒是如此也不能熄滅他心中的怒火,晚上他躺在宿舍床上,氣到淩晨四點才迷糊睡着,然後再睜開眼時,便已經身穿到了修真小說中的世界。

他震驚過後卻是狂喜,随即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這個世界居然有築基修為,于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方設法拜入了太玄宗,想抓緊告訴孟塵真相,讓孟塵立刻遠離那群喪心病狂的變态。可他見到孟塵之後,卻發現想說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薛朗這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似乎對他這個知道全情的“外來者”設置了保密機制,凡是跟孟塵命運有關的字眼,他無法吐露出分毫。

可若只是單純對孟塵說:“你快離開門派,你師兄師弟和師父全都是變态,他們想要你的命。”

可想而知,他恐怕會被孟塵當成瘋子趕出去。

在他到來之前,孟塵已經同他的師父、師兄和師弟朝夕相處了許多年,并且從書裏薛朗也可以看到,孟塵對他們信任無比,是完全當成自己的親人看待的。

而他只是一個初來乍到,挂着師弟名頭的陌生人,孟塵怎麽可能會相信他這麽一句毫無根據的話?

薛朗挫敗無比,見這條路行不通,只能另想辦法。他不分日夜的拼命修煉,想在關鍵時刻保護孟塵,可鐘離靖是大乘修為,再給他幾百年,他也不一定能達到那個境界。

何況他根本沒有那麽多時間,險惡的命運已經在一步步向一無所知的孟塵逼近了。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能另辟蹊徑,開始狠下心用各種陰謀詭計陷害孟塵,想讓孟塵被逐出師門,借此遠離這個魔窟。可縱使他做盡了壞事,終究功虧一篑,孟塵還是迎來了那黑暗的一天。

那個夜晚的一切,薛朗猶然歷歷在目。天黑的像化不開的濃墨,暴雨傾盆如注。那人一襲白衣,病骨支離,縱然雙腿殘廢,只能跪在泥濘不堪的地上,脊背卻挺直如初,臉色雪白,唯有一雙眼睛凜如寒星。

大乘結界把他隔離在咫尺天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最後回過頭,沖自己歉然一笑,繼而決絕拔劍橫于頸前,下一瞬,血花慘烈的開滿白裳,順着雨水蜿蜒淌入漆黑土地。

那一劍仿佛同時貫穿了他的心髒,天地徹底失色,他感覺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彎腰疼的幾乎要昏死過去。卻沒想到再睜開眼時,時光居然神奇的倒退,又回到了他剛剛穿進書中的時候。

他紅着眼眶,拼命感激上蒼,同時暗下決心,這一回要壞的更徹底,哪怕再一次被孟塵恨到骨子裏,也一定要盡早把他趕出太玄宗,讓他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次,和之前竟然完全不一樣了。

在拜入太玄宗的第一天,他竟然就被孟塵親自邀請進入了天極峰。

他本以為這是個意外,可接着,孟塵竟又親自禦劍帶他飛上了天極峰,親自把他送入落松齋,溫和的囑咐了他好多好多話,甚至送給他了一個上輩子從沒資格得到的傳音紙鶴……

這是不對的。

一個聲音拼命在心底提醒他,讓他立刻、立刻遠離孟塵,絕對不要再和對方有任何友善的交集。

因為薛朗清楚自己的目的。

要将孟塵趕出師門,他就勢必要扮演一個面目可憎的小人。他希望孟塵從一開始就恨他,不留餘地的恨他。

否則,為了順遂自己的私心,接納了那人的好意,最後卻冷不丁的回頭捅那人一刀,不就和殷遲裴玉澤之流一樣了嗎?

那人已經受了太多背叛和傷害,他絕對絕對不能再在他心上留下任何傷痕了。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讓對方一開始就厭惡他,仇視他。

哪怕每一次接觸到那厭惡冷漠的目光,都是一次堪比淩遲的酷刑。

薛朗這一世本來下定決心,要離孟塵遠一點,再遠一點。

可偏偏這一次,他退一步,孟塵就更進一步。

他故作兇惡,孟塵以溫柔回應;他惡意陷害,孟塵挺身而出替他受罰。

他待他有多壞,他便待他有多好。

這讓他怎麽忍,如何忍?

畢竟,那本來就是他喜歡的人啊。

是他小心翼翼的放在心頭,悄悄喜歡了兩世的人啊……

“……就是這樣。”薛朗聲音喑啞,隐去了一些無法宣之于口的的心緒,扼要的把前因後果交代了一遍,“雖然聽起來很像一個荒唐的故事,但我說的,都是真的。”

薛朗這輩子也曾無數次想過,為什麽孟塵待他的态度會有如此大的改變。卻唯獨沒想過,對方竟會是死而複生。

大概也正是因為孟塵重生後得知了自己的命運,薛朗方才才不受世界規則的約束,終于把所有真相親口告訴了孟塵。

“我也曾納悶過,為什麽你一開始便能看穿殷遲那些人的面目。”孟塵喃喃道,“我原以為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卻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旁觀者。”

他頓了頓,問:“你說,這是一個書中世界?”

薛朗有些忐忑,卻只能硬着頭皮點頭:“對。”

孟塵看起來倒不是太過驚訝。畢竟死而複生都親身經歷了,再離奇點也沒什麽。何況,聽說大乘之上是渡劫,渡劫之後便可飛升,飛升之人,便是去往另一個空間了。

或許他所在的這個世界,也只是三千世界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罷了。

終于弄清了前生今世的原委,孟塵心中更有了數。薛朗卻再度想起了眼下最關鍵的問題,立刻道:“所以現在不用我多說你也該知道,邊鎮之行太過危險。上一世在你被關入地牢後,我也絞盡腦汁的想查明真相,卻始終沒能揪出背後黑手。不管對方是誰,他這次一定還會下手,你絕對不能去!”

“而且,既然已經知道真相了,你就更沒必要再在這裏待下去了!”薛朗急聲說,“雖然你這次已經突破化神,或許可以應付殷遲和裴玉澤,但還是不可能戰勝鐘離靖。在鐘離靖起殺心之前,離開這裏,走的越遠越好,不行嗎!?”

以做任務為借口下山,從此遠離太玄宗,到南方去,到神州大陸任何一個角落去,難道還找不到讓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孟塵沉默片刻,回答說,“我的确可以走,從太玄宗完全消失。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去處。如果怕鐘離靖找過來,我還可以改名換姓,用化形術改變容貌,隔一段時間便換一處容身之地,即使是大乘境強者,也沒那麽容易追查到我的行蹤。”

“可是,薛朗,”孟塵擡起眼睛,直視着少年說,“我不願意那樣做。”

“我不想自己的餘生,都像一只遭人追殺的流浪犬,整日在提心吊膽中度過。”

“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名姓,改換自己的容貌,渾渾噩噩,一天天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我不想永遠做一個逃跑的懦夫,一有風吹草動,就吓的夜不能寐,疑心疑鬼覺得是有人要來殺我。”

“我不想辜負這一世重活。我想認識更多人,見識更多的地方,攀登更高的山,挑戰不曾達到的境界。”

“所以,薛朗,”青年定定的望着他,眸底有一種驚人的神采,“在離開之前,我必須留下。”

“徹底解決這一切,然後才能走出去——”

“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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