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良善 貴妃娘娘,別來無恙

三十六章

竟是房英蓮。

她已是縣主, 可依舊是那副不愛紅妝愛武裝的模樣,頭發編成辮子束在腦後,沒有發簪步搖, 穿得也是男子胡服。

房英蓮大步走近, 拱手見禮:“參見貴妃娘娘。”

“免禮。”崔晚晚納悶,“縣主尋本宮有事?”

二人除了在中秋夜宴上見過一面, 再無其他交集,若說過招鬥法,崔晚晚與房牧山倒是來往過好幾次,不過房牧山在上個月就重傷昏迷, 聽說至今未醒。也不知今日房英蓮是不是來求醫問藥的?又或者知曉了拓跋泰乃是主謀,殺不了皇帝來找她這個貴妃出氣?

“确有一事。”房英蓮大方承認,又走近些許,語氣懇切, “請娘娘借一步說話。”

崔晚晚仔細打量她, 覺得她雖容貌清秀普通,但通身氣勢磊落, 目光堅毅,舉止毫無扭捏之氣。

她示意佛蘭等人退開, 領着房英蓮往一處亭子而去:“縣主随本宮來吧。”

亭中只有二人,崔晚晚披着鬥篷捧着手爐,見房英蓮衣着單薄卻仍是背脊筆直, 不由得好奇:“縣主不冷麽?”

“不冷。”房英蓮搖頭, 見其餘人都離得尚遠,應是聽不見這裏說話,她也不磨叽,直直跪下, 開門見山地說道:“懇請貴妃娘娘救我兄長一命!”

崔晚晚心中一驚,半是為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半是為她所求之事。不過她并未外露多少情緒,而是說:“縣主這是作甚?快些起來,什麽救命不救命的,都把我弄糊塗了。”

房英蓮依舊跪着,道:“想必娘娘知曉,家兄上月遇襲險些喪命,九死一生才從鬼門關救回來,至今仍在昏迷之中。”

崔晚晚點頭:“略有耳聞。不過縣主說的救命什麽的……可是需要禦醫診脈?這倒不是難事。”

“多謝娘娘美意,只是禦醫來也無甚作用,家兄傷勢太重并不一定能醒來,郎中說下半輩子可能就這樣了。”房英蓮俯身磕頭,“請娘娘幫我轉告陛下,我願帶家兄回鄉終老,再不踏足京城,如果陛下不允,那我願意一命換一命,只要能讓兄長活下來,我怎樣都行!”

崔晚晚還是裝糊塗:“怎麽還扯上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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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遇襲,我與來人交過手。”房英蓮不願再繞圈子,直言道,“來人身高七尺,體壯臂粗,擅使長柯斧,極似龍武大将軍鄧銳。”

崔晚晚狡辯:“物有相同人有相似——”

“随後又來一人,身高八尺身形偏瘦,腳下功夫極好,應是羽林大将軍白崇峻。”房英蓮娓娓道來,“娘娘不必騙我,我知道他們是陛下派來的,只為殺我兄長。”

崔晚晚終于收起敷衍神色,正視房英蓮。

與房牧山這個一點就燃的炮仗子不同,他這個妹妹倒是冰雪聰明。

“既然縣主知曉是陛下派的人,為何篤定本宮能救你兄長?”

房英蓮道:“因為陛下待娘娘不同,而娘娘心地良善,我覺得可以一試。”

“心地良善?”崔晚晚嗤笑,眨眼反問,“縣主不知外人都喊我妖妃毒婦麽?接連侍奉兩任君王,多得是人罵我不知廉恥。”

“世人對女子總是諸多苛待,流言蜚語管它作甚。當初娘娘請旨遣散先帝後宮,放衆女一條生路,足以證明娘娘并非惡毒之人。而如今我只是想兄長能留下一條命而已,其餘皆不奢求。”房英蓮再次俯首,眼中含淚,“求娘娘成全。”

崔晚晚見她這副模樣,沉默許久。

“起來。”

房英蓮跪了好一會兒,膝蓋已開始發麻,正值心灰意冷之際,崔晚晚親自去扶起她。

“女子膝下也有黃金,不要動不動就跪。”崔晚晚終于收斂起慣常的妖妩笑意,冷着臉道,“給我一個救房牧山的理由。”

房英蓮起身,望着遠處的山,幽幽開口:“兄長不是壞人,他從前熱心爽直,實誠本分。”

“只是後來,他忘本了。”

崔晚晚從她口中得知了兄妹二人的過往,原來房牧山與房英蓮并不是親兄妹,她是房牧山撿來的棄嬰,帶回山寨中撫育長大。寨子裏其實都是一群無家可歸的苦命人,因戰亂逃荒沒有生計,被迫為匪。後來山寨越來越大,人也多起來,愈發不好管教,加上君主昏庸朝臣奸佞,賦稅一漲再漲,百姓日子愈發難過,世道更加亂了。漸漸的他們違背了劫富濟貧的初衷,四處打家劫舍,最後竟成了西南道上的一霸。接着朝廷招安,房牧山被突如其來的富貴迷花了眼,仰仗身份縱着底下人胡作非為,燒殺搶掠,最後聯軍起義還要去摻和一腳,更生出了改立新天的心思。

房英蓮嘆息道:“我勸過兄長多次,可是他已經聽不進去了。其實我很清楚,即便他坐上那個位置,也是不長久的。他從前太苦,所以很貪婪,想要太多東西。”

“欲壑難填,人心易變。”崔晚晚深以為然,在宮中多年,她見過太多受到權力輾軋的人,在自己獲得權力之後,又毫無憐憫之心地去傾軋別人。包括她自己,曾經也被皇權打碎了骨頭。

一時間亭子裏安靜下來,兩人都默然不語。

“你恨拓跋泰嗎?”良久,崔晚晚這般問。

“傷我兄長之人,我自是恨的。但我很感激陛下頒布新政,均田令可以讓像我們一樣的百姓有所依仗,不用再流離失所。恩仇是否能相抵我說不清,如今兄長還活着,這就夠了。”

崔晚晚聽她說完,由衷道:“縣主今日讓我刮目相看,你真是個妙人兒。”

房英蓮也說:“貴妃娘娘也與傳聞中大不一樣。”

二女相視一笑。

“好了,你兄長的事我會與陛下說的,盡力而為。”崔晚晚攏緊了鬥篷領子,“縣主請回吧,若是覺得行宮無趣,可以到宜春殿來坐坐。”

房英蓮走了之後,崔晚晚與佛蘭挑燈往宜春殿而去,路上佛蘭問她房英蓮說了什麽,她卻幽幽一嘆。

“娘子為何嘆氣?”

“我好後悔啊。”

“嗯?”

“我當初就不該任由拓跋泰封房英蓮當什麽縣主,應該把她弄進宮裏跟我玩兒的。”

佛蘭被她這番言辭氣得腦瓜疼:“您還嫌宮裏莺莺燕燕不夠多麽?人家即便進宮也是陛下的人,跟你沒關系。”

“後宮那麽多女人,分一兩個陪我玩兒有什麽不可以,拓跋泰不會那麽小氣的。”崔晚晚噘着嘴,“我都沒有手帕交,一個也沒有。”

從前在崔家,幼年的崔晚晚倒是有那麽幾個小玩伴,可等她漸漸長大容貌展開,同齡的小娘子就不怎麽找她玩了,頗有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畢竟誰也不願跟她走在一起,只能淪落為襯托。

佛蘭也不好再說她,語氣軟下來:“難道我不是麽?”

“你是姐姐呀。”崔晚晚抱着她胳膊撒嬌,“跟手帕交還是有一點點區別的。”

寝殿內金雪銀霜已安置好一切,暖意融融被褥香軟,崔晚晚覺得這兩日趕路衆人辛苦,于是更衣之後就打發大夥兒都自去歇息。

正好膳房送了驅寒肉湯來,她招呼衆人吃下,自己則沒有胃口,準備直接睡下。佛蘭也喝了湯,過來幫她拆下發髻,問:“不等陛下了?”

崔晚晚搖頭:“他今日應該不來了。”

“那您睡吧,我就在外間。”佛蘭放下幔帳。

“嗯。”

許是下午睡久了,崔晚晚躺在床上無甚睡意,約莫過了快半個時辰,還覺得有些口渴。

“佛蘭姐姐,我想喝水。”

佛蘭并未回應,她猜測是不是出去了,于是又喊了金雪銀霜,可也無人應答。

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崔晚晚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頓時坐起來,抓起瓷枕慢慢往床的內側退去。

後背還未碰到牆壁,猛然撞上一個人,驚得她立即尖叫。

來人一掌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抓的瓷枕,冷冰冰的唇貼着她臉頰,呼吸間透出極度壓抑的興奮,他猶如毒蛇般吐出信子。

“貴妃娘娘,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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