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登山 只曉帳中春暖情濃,不……

向來大魏帝王冬狩, 幾乎都會在南苑行宮度過漫長冬日,這裏有數個熱湯泉眼,把整座行宮烘得溫暖濕潤, 确實比京中冷冰冰的內宮舒适。

拓跋泰并非耽于享樂之人, 本打算早日回京,但顧及崔晚晚傷痕未愈, 而太醫令也說行宮湯泉更加養人,于是決定多住一陣,不過政事不可耽擱,他索性把朝會也搬到了行宮來, 體恤臣子兩地來回奔波辛苦,他下令開放弘文館,還專門撥了行宮西邊的兩座宮殿供臣下留宿。

崔晚晚又過上了“三更睡五更起”的日子。

前夜金絲帳中翻騰如浪,燭火明明暗暗照出人影纏繞。拓跋泰自從發現了那絲隐秘, 竟似得了趣, 回回都要撩撥得晚晚哀聲求饒,直至軟化成水, 他才會遂了她的願。

自打佛蘭從金雪口中得知“陛下和娘娘總是打翻茶水”這件事之後,便貼心地多備了幹爽被褥。崔晚晚也只有這種時候臉皮薄, 羞于見人,不肯喚人來撤換。

無奈之下,只得天子纡尊降貴, 親手服侍。

拓跋泰先把人抱去一旁, 待到更換妥當之後,又把她抱回去,攬入臂彎蓋上錦衾,輕撫背脊。

崔晚晚哈欠連天, 還不忘講條件:“明兒你自個兒起,不許吵我。”

“依你。”

兩人相擁而眠,有些只曉帳中春暖情濃,不知外面滄海桑田的意思。

拓跋泰言而有信,五更時分果真兀自悄然起身,連更衣都是去的外間,生怕吵着了她。可他離開不過片刻,崔晚晚轉身一摸旁邊空蕩蕩的,竟然醒了。

她擁衾而坐,怔怔神游天外,本欲接着蒙頭大睡,卻突然沒了睡意。

幹脆起身梳洗。

“陛下專程叮囑讓您多睡一會兒,您怎麽還醒了?”佛蘭給她梳頭,覺得稀奇。

崔晚晚也覺得奇怪:“我不知道,突然就醒了,心裏還覺得空蕩蕩的。”她撫着胸口,兀自煩惱揣測,“別是落下病根了吧?”

“不是病。”佛蘭掩口一笑,“從前夫人也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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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佛蘭瞧着她與崔夫人七分相似的面容,鼻尖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吸吸鼻子忍回去,娓娓道來:“以前老爺早起,都是夫人親手服侍,從不假手外人,晚上夫人也一定等到老爺歸家才會歇下,她說若是不親眼見到老爺平平安安,心中就不踏實,空蕩蕩的。”她為崔晚晚簪上步搖,露出欣慰的笑,“如今看娘子這般待陛下,我很高興。”

崔夫人已逝,唯有佛蘭陪她活在幽幽深宮,她們從前想要報仇雪恨,可是以後呢,又該何去何從?長姐如母,佛蘭既期望有人能夠真心對待崔晚晚,又祈盼崔晚晚也能放下過去,饋以真情。

“那怎麽一樣。”崔晚晚斂眉垂眸,“阿耶阿娘伉俪情深,他不可能的。”

河東郡崔太守年少娶妻,二十年來夫妻恩愛,誕育子女三個,已是一段人間佳話。愛妻亡故後他孑然一身,這麽多年不納妾不蓄妓,這般癡情放在戲文裏不知惹得多少女兒傾慕,可落到現實就被視為異類,崔氏宗族長老不知數落過幾百回,年年都要派人說服他續弦。

阿耶尚且要頂住家中壓力,那拓跋泰呢?天下人的口誅筆伐他抵得住嗎?

“什麽叫不可能?”佛蘭見她事事大膽,惟獨在情愛上瞻前顧後、畏畏縮縮,出言激将,“我認識的娘子,連皇帝都敢拉下馬,還有什麽不敢去做?”

“你梳好沒有?我都餓了。”

崔晚晚顧左右而言他,不敢接話只是一個勁兒催着她快點梳妝。佛蘭惱她又是這幅樣子,氣得把梳子一扔就走了。

“脾氣還大得很。”崔晚晚嘀咕一句,幹脆招來金雪銀霜,“吃點東西,咱們去爬山。”

行宮背靠南山,以石甕谷為界,分為東西繡嶺,西繡嶺依次有三座山峰,逐層漸高,崔晚晚今日雄心壯志,立誓要登上最高峰的翠雲亭。

只是剛出了昭陽門,走上玉辇路,還不到半個時辰崔晚晚就氣喘籲籲地扶着銀霜休息。而金雪自打開始爬山就躍躍欲試,可又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明顯,只是管不住一雙圓眼,不住東看西望。崔晚晚哪兒能瞧不出她的小心思,故意吩咐她前去探路。

銀霜擡頭望了望隐在雲雪中的高峰,體貼道:“娘娘,奴婢還是喚辇轎來吧。”

這時金雪探路折返,手裏握着兩枝梅,興沖沖遞過來:“娘娘您看!”

含苞待放,冷香襲人。

崔晚晚問她哪兒摘的,金雪擡手一指:“集靈臺,有好大一棵梅樹。”

衆人擡眼望去,只見不遠處臺階之上殿宇覆雪,隐隐露出一角屋檐,于是崔晚晚道:“去集靈臺歇歇。”

集靈臺乃是齋宮,這樣的清靜祀神之所平素鮮有人來,崔晚晚一行人進殿,不料裏面竟然已有人了。

賢妃林新荔獨自在殿內,腳邊有個手編竹筐,裏面放了幾枝梅花。

若不是今日見到人,崔晚晚幾乎都要把她忘了。

說來也奇怪,住進南苑行宮這麽久,就算江巧音不往崔晚晚跟前湊,她耳邊都有一兩句關于淑妃的消息,可偏偏這個林新荔,好歹也是三妃之一,住進行宮以後居然悄無聲息,好似壓根不存在。

林新荔乍見崔晚晚顯得有些慌張,急急行禮:“妾見過貴妃娘娘。”

崔晚晚虛扶一把:“賢妃無需多禮。”她細細打量林新荔,覺得她今日妝扮過于素淨,跟個宮女似的,只是她膚白嬌小,倒顯出幾分柔弱美态,和韋清眉莫名相似。不過認真說起來,又還是不同的,韋清眉神色間總含着悲苦,像是對什麽求而不得,可林新荔則是天生嬌弱,需要人好好呵護才是。

“賢妃怎一人在此?”崔晚晚笑眼問她,“身邊也沒個伺候的人。”

林新荔略有緊張,磕磕絆絆回道:“來、來賞雪,忘了東西,宮女……回去取了。我在此等她。”

“原來如此。”

崔晚晚也不再追問,招呼她一齊坐下歇歇。

只是林新荔卻不敢落座,婉言拒絕:“妾還是不打擾貴妃娘娘雅興了……”

她神态怯弱,讓崔晚晚想起了飛霜殿裏的那只兔子。說來也巧,這時地上的竹筐竟然自己動了動,兩只耳朵從梅花底下探出來。

“兔子!”

金雪咋呼呼的喊了一聲,徑直去把小東西抱出來,也是一只白絨絨的雪兔。小丫頭在長安殿不受拘束,活潑慣了,竟抱着雪兔說道:“娘娘,這只兔子跟咱們殿裏養的那只好像,不如帶回去一齊養,正好湊成一對兒。”

崔晚晚盯着那只兔子看了須臾,這才不急不慢開口:“金雪兒你太沒規矩了,這是賢妃的兔子,豈是你說帶就帶的?”

金雪吐吐舌頭,趕緊賠罪:“奴婢僭越,請賢妃娘娘恕罪。”

“不礙事。”林新荔并不計較,雖然有幾分不舍,但還是道,“若是貴妃娘娘喜歡,雪兔請您帶回去吧,兩個一齊養總是好的,不然總是孤零零的。”語氣中頗有幾分落寞。

“我怎好奪人所愛?賢妃自己留着吧。”

崔晚晚略坐片刻,站起來走到殿門,空中又飄起了雪,她往山下看,見到辇路上來一行人。為首之人身高腿長,一步能跨兩級臺階,肩披鶴氅顯得格外挺拔,正是拓跋泰。

她拉起帽兜蓋住頭,跨出殿門:“該走了。”

金雪把兔子放回竹筐,匆匆向林新荔告辭,與銀霜陪着崔晚晚離開了集靈臺,繼續往山上去。

方才崔晚晚走一刻就要歇三刻,這會兒卻一反常态地健步如飛,“噔噔”踩着臺階向上,把金雪銀霜遠遠抛在身後,一鼓作氣爬到了半山坡上的老君殿。

雪愈發大了,她回頭往下看,已經見不到拓跋泰一行人的身影,不知是被風雪掩蓋,還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娘娘、等等、奴婢……”

金雪累得直喘氣,話都說不清楚,連銀霜也彎腰撐膝,一副吃力模樣。

于是三人就近去了老君殿。

此處因供奉了一尊太上老君白玉雕像,故而得名。造像細膩逼真,栩栩如生,傳說為西域造像大師之作。老君殿遠離行宮,人煙罕至,只有兩個年邁的內侍看守打掃,殿裏連盆炭火都沒有。三人進殿後就讓內侍把門關上阻擋風雪,金雪銀霜則去生火燒水。

鬥篷外層已經被雪水浸濕,崔晚晚脫了鬥篷坐在蒲團上,又把鞋也脫掉,腳上羅襪潤潤的。

銀霜端着火進來,見狀趕緊把炭盆放到她附近,又刻意隔開些許,道:“這裏只有下等黑炭,熏人得很,娘娘當心眼睛。”

“嗯。”崔晚晚果真揉了揉眼,眼眶紅紅的。

主仆三人圍火而坐。銀霜看着外面的鵝毛大雪,擔憂道:“要是雪不停,咱們就沒法下山了。”

“那就在這裏住一夜。”金雪完全是小孩子心性,提起在外過夜竟然還很雀躍,“我還從來沒在廟裏住過呢!”

銀霜倒是把佛蘭姑姑的威嚴學了個八九不離十,聞言瞪她:“這裏沒吃沒喝沒床,怎麽住?”

金雪不以為然:“找個壺化些雪水煮開,再在炭底下窩幾個薯芋,這樣不就有吃有喝了?至于住嘛,打地鋪也很好啊,有太上老君庇佑,不用怕的。”

“你這妮子倒是皮糙肉厚好對付,可娘娘怎麽辦?”銀霜惱她不懂事,咬耳低語,“沒發現娘娘不高興麽?”

金雪這才注意到崔晚晚怔怔盯着炭盆發呆,神游天外似的。她吃了一驚,捂着嘴小小聲聲:“為什麽呀?”

銀霜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

殿內一時沉寂下來,金雪也不敢叽叽喳喳,銀霜見雪勢不減,于是真的去廚下找來了銅壺水杯,還有幾個雞蛋大的芋頭。

外面天色漸暗,但地上積雪映照出瑩瑩白光,讓人分不清是什麽時辰。看守的內侍送來幹淨褥毯,主仆三人裹着取暖,不一會兒金雪就昏昏欲睡。

崔晚晚閉嘴不言,銀霜也不敢冒然開口,更不放心睡過去,只顧翻烤着盆裏的芋頭。

砰——砰——

老君殿外的大門被人用力敲打,連房檐的雪都被震落下來。金雪被驚醒坐起來,抹了抹嘴角口誕,迷迷瞪瞪:“怎麽了這是?”

銀霜站起來:“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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