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黑犬 娘娘身上甚香

數日前, 拓跋泰指派了兩撥人馬去往江夏郡探查礦井坍塌失火一事。

禦史走的是明路,帶着聖旨大張旗鼓地去,把地方官吏革職下獄審訊, 這些明面上的東西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拓跋泰知曉這一路并不能問出太多有用的東西, 并非是不信禦史的忠心與能力,而是江夏郡的冶鐵造作局太過特殊。

這是一處鍛造兵器的冶煉場。

江夏郡自古礦藏豐富, 而且是上品鐵礦,自秦漢起,朝廷便在此地設鐵官,專司鐵器鑄造和貿易。久而久之, 此地便聚集了無數能工巧匠,不斷創造出鍛造刀劍的新工藝,其中以“百煉鋼”最為有名,就連當年的枭雄曹操也以獲得“百煉利器”為傲。

而在十餘年前, 江夏郡又有工匠綦毋氏鍛造出了“宿鐵刀”, 刀刃剛柔并濟,甚至能斬甲過三十軋, 可謂當世之神兵利器。彼時的魏帝大喜,于是在江夏郡專設了一處冶鐵造作局, 大量鍛造宿鐵刀。後來大魏與匈奴開戰,宿鐵刀便送到了前線戰士的手中,迎戰殺敵無往不利。可以說正是在此刀的幫助下, 大魏鐵騎才能擊敗匈奴。

大魏天子深知宿鐵刀的重要性, 于是任命綦毋氏為當地鐵官,并且可以世襲,而宿鐵刀的鍛造之法一直都是機密,除了綦毋氏後人, 就連朝廷派去江夏郡的官員也不知曉。

這次礦井坍塌連帶冶鐵造作局失火燒死了綦毋鐵官,事關重大,所以拓跋泰才如此震怒,下令徹查。

他素來心思缜密,并不信會有這般巧合,常年的征戰讓他的嗅覺格外敏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看來某些人狼子野心,這時候打兵器的主意,也許已經在招兵買馬了。

于是又派出暗路房英蓮,帶繡衣使去江夏郡查探。

不料繡衣使還未查到什麽,卻傳回了這路人馬在運河上遇襲,幾乎全軍覆沒的消息。

幸好有一人運氣還算不差,負傷落水之際頭部撞到船舷昏死過去,又被水流裹挾沖出二三十裏,剛巧被漁夫救起。這才撐着一口氣回京報訊。

白崇峻得悉噩耗,一掃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樣,立即入宮面聖,露出方寸大亂的神情。

拓跋泰瞧他嘴角都急出了火瘡,拒絕了他要去江夏郡尋人的請求,斂眉道:“關心則亂,你去破綻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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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英蓮如今統管神威衛,江夏郡此行或許已經折了這一員大将,于公于私,拓跋泰都不會再放白崇峻去冒險。

“除了我再沒人能去!”白崇峻情急之下竟喊了天子名諱,雙膝跪地,“阿泰,我從未求過你任何事,這次我求你!”

“崇峻你起來。”拓跋泰伸手扶起他,“朕已有合适人選。”

……

崔府,放鶴亭。

陸湛受崔衍邀請來此下棋,一如從前。

可是光陰催人老,五年前還稀疏的竹林已茂密繁盛,遮天蔽日的青綠宛如紗籠罩住整個亭子,支着的四根石柱底下盤桓着厚厚苔藓。

湘妃竹簾背後坐着一男子,正在收拾棋枰上的殘子,他穿着窄袖胡服,舉手投足果決利落,不似崔衍偏愛廣袖長衫,翩翩風雅。陸湛打簾進去,看清這人的真容。

拓跋泰見他,擡手一指對面:“坐。”

陸湛從善如流坐下。

二人各執黑白對弈。

一牆之隔,崔家兄妹二人煮茶談天。

“阿兄,你說誰會贏?”崔晚晚抓心撓肺地好奇。

崔衍搖頭:“不知。”

陸湛曾拜國手王積薪為師,三年後師徒對弈,棋聖王積薪自負,讓徒三子,敗;讓二子,又敗;讓一子,再敗。王積薪認為陸湛已然出師,于是二人約定,連下十番,但最終輸贏成謎,外人無從知曉究竟是誰棋力更勝一籌。

放眼大魏,陸湛即便不是國手第一人,也能排至第二,可謂勝算很大。但崔衍也不敢妄下論斷,只因他拿不準拓跋泰此人的深淺。

“要我說,肯定是陸尋真贏。”崔晚晚托着腮笑,“那個人連我都贏不了。”

崔衍覺得好笑:“你這臭棋簍子還能贏?該不是作弊又耍賴吧?”自家小妹有幾斤幾兩他還不清楚?不被殺得片甲不留就算好的了。

崔晚晚氣急:“真的贏了!不信你自己問他,我還贏了好幾局。”她信誓旦旦的。

“厲害厲害。”

崔衍嘴裏說着厲害,神情卻極為敷衍,心裏竟然想着:天子甚是厲害,為搏美人一笑絞盡腦汁地輸棋,還沒讓她看出來。

“小晚,将來你有何打算?”崔衍斂起玩鬧神色,正經詢問,暗示道:“貴妃這個名頭,擔久了就不易摘下來了。”

從前是元啓貴妃,如今是新帝的貴妃,久而久之,天下人都會認為她只能、也只配當崔貴妃。

崔晚晚洞察到了兄長的好意,微微一笑:“阿兄放心,我不會一直是貴妃。”

崔衍只當她有問鼎後位之心,點頭道:“需要家裏幫忙盡管開口,我必鼎力相助。”

“我才不會跟你客氣呢。”崔晚晚起身端起茶托,“我去看看他們下得如何了。”

黑白交戰厮殺正烈,兩人落子速度都變慢。

“怎麽還沒下完?”

一如多年以前,她托茶而來,還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樣。

放下茶盞,她見拓跋泰手執黑子凝目沉思,不禁替他着急。她看了看棋盤,自覺尋到一處好位置,于是徑自取了一枚黑子,飛快落下。

“這裏。”她還得意洋洋地沖拓跋泰笑,“我幫你下。”

陸湛定睛一瞧,那是他故意設下的誘敵圈套,拓跋泰自然看出來了,所以有意避開。哪知崔晚晚一來就幫他“自投羅網。”

“不算。”陸湛作勢要收起這枚黑子。

哪知拓跋泰卻道:“無妨,朕本來就要下這裏。請。”他攤掌示意陸湛繼續。

猜中郎君心思,崔晚晚搖頭晃腦甚是得意。

陸湛拈起白子落下。

因為黑子這個“失誤”,陸湛抓住機會,不一會兒便占據了上風,而拓跋泰再如何力挽狂瀾也無濟于事,最後輸了三子。

他放下餘子,痛快認輸:“朕輸了。”說完起身牽過崔晚晚,如峰的眉眼瞬間變得柔和,“想去哪兒玩?朕陪你。”

“好呀。”她倚在他肩頭笑,看着陸湛說,“我叫阿兄過來跟你下,他我就先帶走啦。”

二人離去片刻,崔衍來放鶴亭,看見陸湛正兀自盯着棋枰沉思。他也随之垂眸審視,指着黑子一針見血道:“敗筆在此。”

恰恰是崔晚晚下的那一步。

光線透過竹影照在陸湛的側顏之上,似一層淡淡青光。

“是我輸了。”

從崔府出來的當夜,陸湛就乘一輛青氈馬車離開了京城。

進入仲夏,天氣濕熱,瘟瘴之氣始作,瘧蚊蛇蟻肆虐。時近端午,崔晚晚不耐暑熱,身上起了成片的疹子,跟一片片桃花似的。于是她搬去了太液池邊的含冰殿暫住。

“別抓!”佛蘭敲掉崔晚晚的手,不許她抓撓肌膚,“撓破皮更疼,還會留疤。”

崔晚晚哭唧唧:“癢死了——”

“忍着,我給您塗藥。”

清涼的墨綠藥膏抹上去緩解了些許癢意,可也只能管幾個時辰而已,終究是治标不治本。

佛蘭邊塗邊說:“今年也太熱了些,也不知陛下多久才下旨去避暑。”

“前面那麽多事,他哪兒能去呀。”崔晚晚嘆氣,“別人當皇帝是享樂,他卻過得苦巴巴,真是連我都看不下去。”

魏國以《周易》乾卦中天象與地理相應的位置建了內宮,正在京城北部中央,但恰好落于窪地之上,所以夏季潮濕炎熱,故而每逢仲夏時節,帝駕就要遷往行宮或山莊避暑。從前元啓為帝時更甚,他貪圖享樂受不了一絲苦楚,天氣剛熱就迫不及待地攜嫔妃躲涼去了,把國事撂到腦後不聞不問,所以朝政才被奸臣把持。

拓跋泰正好相反,每日頂着烈日往返前朝後宮,人都曬黑了許多。盡管辛苦,但上行下效,朝臣也兢兢業業不敢造次,更無一人敢稱病躲懶。

日落之後,熱氣漸漸彌散,崔晚晚這才出來走動,沿着太液池邊的小徑徐徐往前,晚風拂過水面吹來涼氣,緩解了身上的暑熱與癢意。

身後腳步急急又沉沉,崔晚晚還未回頭便被攔腰抱起,她趕緊摟住來人脖頸。

“今日過得如何?”拓跋泰也不管侍從還跟着,當衆親了她臉頰一口。

崔晚晚嫌棄捂臉,嗔他一眼:“哪裏來的黑皮野犬,胡亂舔人!”

他一身玄衣,發黑如墨,那張俊臉也不怎麽白,瞧着跟塊炭似的。

這只“大黑狗”此時心情不錯,俯身在她頸窩嗅聞,仿佛面前是根肉骨頭,誘得他“垂涎欲滴”。

“娘娘身上甚香。”

“狗鼻子!”

崔晚晚抿着唇笑,擡指戳了戳他高挺的鼻梁。

“大黑狗”興沖沖叼着這塊“香骨頭”回了含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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