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相贈青魂

第二日,君敏心照例去來儀殿給父母請安。

靖王正和小叔在殿門前的大梨樹下對弈,一白一紫兩位俊雅的男子美得似一幅精致的水墨畫。涼風拂過水榭白蓮,有棋子敲落的清脆聲響。

而柳王妃卻獨自一人坐在遠處的藤椅上繡花,手中的繡花針遲遲沒有落下,只失神地望着靖王和君閑,兩彎好看的柳眉輕蹙,凝結成眉間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愁。

母親最近不大愛笑了……君敏心如此想着,走過去道:“娘,您怎麽了?”

“啊,敏兒來了。”王妃回過神來,放下手中針線,将敏心摟入懷中,輕聲喟嘆道:“無事。只是最近覺得……你爹和叔叔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又是片刻的失神,王妃幾近凄迷地嘆道:“他們兩兄弟,真的……真的很親密呢。”

聽聞此話,君敏心隐隐覺得母親的語氣有些不對勁。但反過來想想:父親與小叔是親兄弟,又都是極有才華的男人,他們間的關系好點又有什麽奇怪呢?

君敏心心事重重,回屋翻了幾頁《璃史·鳳安遺事》(注:鳳安為前璃國女皇君蓮舒的年號),其中有一段:“鳳安元年,姜大敗,遣使來璃求和。姜使出言不遜甚為倨傲,女皇大怒,手執青魂短劍斬殺之,血濺朝堂!在場者均懼天威,皆跪伏于地口不能言……”

君敏心下意識瞥了一眼挂于壁上的烏鞘青魂劍,心道:竟然當朝斬殺來使,奶奶當真是個狠絕的人物!也不知這把劍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昨日敏心本打算将青魂轉送給小叔的,但君閑說他只用得慣弓箭長戟,便如何也不肯收下青魂。

君敏心想了想,取下壁上挂着的青魂劍,又在內屋的櫃子裏翻找一陣,尋出上次出宮時在雜貨鋪買的一支短笛,推開房門出了宮,獨自朝君閑與陳寂的住處走去。

小叔的住處離宮門并不遠,走了兩刻鐘便出了東門,往右邊一拐,臨街有一座不大的府門,木門銅環石階十分簡樸,說不上氣派富貴,這便是小叔與陳寂的房舍了。

由于來過幾次,府裏的老管家都認得君敏心了,連忙恭敬地把她迎進府來。院子裏很安靜,種着幾株桂樹,奴仆也只一個侍奉茶水飯菜的伶俐小婢及漿洗衣物的中年婦女,一位打掃院落的小厮及老管家四人,院落簡樸幹淨無一絲奢華的氣息,實在不像是一個王族貴戚的府邸。

君敏心因此對君閑更添幾分肅然和崇敬。

此時小叔還在宮中未回來。聽聞陳寂正在後院看書,君敏心揮退老管家獨自朝後院走去。

君府後院十分空曠,牆角擺着刀槍劍戟一排兵器,大概是便于練武。院子裏生長着兩棵百年喬木,具是濃蔭一片,蟬鳴不絕。只見陳寂一身清爽利落的單衫武褲躺在樹下長長的石椅上,雙手枕着腦袋,面上蓋着一本厚書,穿了烏黑武靴的雙腳擡起來擱在對面的石桌子上……

君敏心一愣,頓覺好笑:阿寂這小子竟是看書看得睡着了!

盛夏的陽光透過層層葉縫灑下點點金粉,落在那惬意小睡的少年身上,蓬勃而又恬淡。霎那間有一種溫暖而奇特的感覺緩緩蔓上君敏心的心頭,仿佛連四季冰涼的指尖都被融化,只覺面前這唯美的一幕比盛夏的陽光更為耀眼。

君敏心微怔,舉步朝枕臂小憩的少年走去。不料陳寂甚為警覺,立刻被細微的腳步驚醒,拿下面上遮擋的書猛然坐起,眸色如狼,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見到是君敏心,他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忙起身抱拳躬身道:“見過公主。”

“阿寂不必如此生分,父親說過,私底下我們當以兄妹稱之。”君敏心綻開一抹最柔和的笑來,努力與陳寂拉近距離:“哥可喚我敏兒。”

敏心發現今日陳寂的頭發只紮了一半,另一半烏藻般的黑發仿若柔柔的湖波淌下,披散在肩頭,微風一動,撩起他額前一縷垂下的鬈發落在挺直的鼻梁上,陽光下他那雙墨藍色的眸子也越發深邃動人。

君敏心看看他手裏的書卷,好奇道:“阿寂可是在看兵書?”

“是《詩禮》,王爺吩咐我每日讀上幾篇,修身養性。公……”一頓,那聲親切的‘敏兒’終究無法叫出口,高挑的混血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的汗珠,握着書卷的手垂在身側,低着眉眼道:“您怎麽來了,也不讓下人通報聲。”

将懷裏的烏鞘短劍捧出,君敏心唇角輕輕蕩開一個弧度,“昨日得到一把好劍,名字叫青魂。小叔說你劍術練得不錯,你看喜歡麽?喜歡就送給你罷。”

陳寂只看了青魂劍一眼,只見劍鞘烏黑,閃着威嚴內斂的光澤,隐隐透出幾分煞氣,立刻就看出此劍是至尊之寶。忙躬身抱拳道:“陳寂不敢收,還請公主留着防身!”

他說‘不敢收’而非‘不想要’,君敏心心想:果然,習武的少年哪有不喜歡寶劍名馬的?便又把劍往前遞上幾分,道:

“我倒也想習武呢,可惜小叔說我身子骨不适合練武,這絕世好劍留我身邊實在是浪費……阿寂莫要推辭了,收下吧!這玩意兒沉得很。”

見陳寂面有難色,還在猶豫,君敏心又淡笑道:“以後等阿寂練好了功夫,就來保護我好了,也不枉今日我送你這把青魂短劍。”

聞言,陳寂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她良久,終是緩緩伸出雙手接過青魂劍,将其雙手舉過頭頂,單膝跪于地上,一字一句道:

“陳寂,謝過公主!”

等阿寂練好了功夫,就來保護我好了……似乎有什麽就在這一刻悄悄融化,生根抽芽。

“起來起來。”君敏心無奈搖頭,輕嘆一聲,“叫我敏兒,怎麽這生分的毛病就是改不掉呢?”

陳寂起身,在陽光下拔出青魂劍,劍光映在他深邃而堅定的眸子上,折射出清而孤寒的光芒。一片樹葉被風吹下,飄飄然落于靜止的劍鋒,立刻被劈成整齊的兩半。

君敏心眼睛一亮,心中暗道:果然是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好劍!

陳寂随手挽了個劍花,還劍入鞘發出‘铮’地脆響,任是沉着寡言如他此時也是掩飾不住面上的欣喜與滿意,贊道:“好劍!”

“你喜歡便好。”

又是一陣涼風襲過。君敏心踟蹰半響,才又緩緩從袖中掏出那支短笛遞給陳寂,卻是不敢擡頭直視他,只低下眉有些微微羞怯道:

“你笛子吹得不錯,這個你也收下罷……那日出宮游玩時買的,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

陳寂明顯一愣,耳根紅了紅,望着掌中短笛。彼此沉默半響,陳寂低聲問:“公主怎知道我會吹笛?”

君敏心這才懵然,知道自己說漏了嘴,總不能告訴陳寂是自己前世聽他吹過笛子吧?

盡快平複心情,她搪塞道:“我聽聞胡人都喜歡這玩意兒,因此猜你也會吹。”

陳寂一手執着短劍,一手五指不住摩挲掌中短笛,良久,他再次輕聲道:“謝謝。”

君敏心長舒一口氣,不可置否地一笑,忽然道:“阿寂生在胡地,一定精于騎術,不如你教我騎馬,如何?”

陳寂擡頭看她,“現在?”

君敏心含笑點頭。

校場上,陳寂牽了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過來,配好馬鞍後又加了個柔軟的墊子,低頭對一旁的君敏心道:“這是匹雌馬,溫順通人性,适合初學者。”

君敏心現今個子還太矮,爬不上馬背,陳寂雙臂一提将她抱上馬背,自己也随之躍上,從她背後提住缰繩,二人一前一後同騎一匹馬。

感覺到懷裏的小人兒溫軟馨香的身軀,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認真教導:“別怕,腿夾緊馬腹……”

上輩子君敏心也是騎過馬的,雖然騎術不精,但勉強尚可。因此不用半個時辰,她便能獨自騎着馬兒小跑前行了。

圍牆陰影裏,少年望着馬背上笑靥如花的女孩,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喟嘆:“敏兒……”

陳寂背靠着校場的圍牆,從懷裏摸出那支短笛湊于唇邊,指尖輕按,悠揚高亢的笛音随風飄落在空曠的校場,落在那段充滿蟬鳴與明媚陽光的童年歲月……

那年,她八歲,他十一。

笛聲中,浮雲變幻蒼狗,靖宮幾番冬雪春紅交替,轉眼間便過了五年。

五年後的夏日,王都郊外的草地綠意正濃。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野花幽香。藍天碧雲下,一位水藍夏衫的少女騎着一匹棗紅駿馬靜靜伫立,身旁還有一位身着白色武袍的少年,騎着一匹油光漂亮的烏雲蓋雪。

少女正值豆蔻梢頭二月初的美麗,懷抱一把嫣紅如血的琵琶,叮咚的琴音在天地間萦繞,回旋,袅袅如煙……

一曲琵琶過後,天地靜廖,唯有風聲簌簌。

女孩身邊的少年不過十六的模樣,烏藻鬈發,俊朗的面容沉靜如水。聞罷琵琶,他照例摸出懷中短笛,吹了一曲熟悉高亢的笛音,悠揚凄怆的音調久久在大地上沉浮……

少女懷抱琵琶閉眼傾聽,緋色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雁南歸》,阿寂很喜歡這曲子呢!”

“嗯,小時候娘教我的。”

少年放下唇邊笛子,将深邃的眼眸望向身邊嬌小尊貴的美麗少女,輕聲道:“該回去了,敏兒。”

狂亂的馬蹄聲踏碎一地綠意與落花,霎那間,唯有那少男少女策馬并驅的身影,定格成一道永恒的美麗剪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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