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項陽輕輕推開病房的門,看到雅萍小小的一團縮躺在病床上,她已經瘦骨嶙峋到了極致。他帶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她,孩子也像是感受到了媽媽的存在般醒了過來。寶寶不再睡覺,睜着大眼睛東瞧西看。

“雅萍,醒醒,寶寶來看你了。雅萍,醒醒。”

雅萍聽到寶寶兩個字,勉強地睜開雙眼,她累極了,也困極了。是誰在說寶寶?誰的寶寶?是她的寶寶回來了嗎?

她終于看清,看到項陽的懷裏抱着一個嬰兒,那個小小嬰兒睜着大眼睛正看着她。

“誰?這是誰?項陽,這是誰的寶寶?她是我的寶寶嗎?”她的嗓子幹啞的厲害,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劈裂的樂器,刺耳而難聽。

“雅萍,這是咱們的孩子,你快看啊,她看着你呢。”

她吃力地伸出雙手想要抱住孩子,項陽順勢把孩子放在了她的懷裏。她想要坐起來可是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本已幹澀的雙眼被淚水一波一波的糊住,她的心咚咚咚地在胸膛中急促地跳着,她的整個人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從裏到外火辣辣的難受。

這是她的孩子!這就是她的孩子啊!原來她的孩子竟然這樣的健康!她的孩子健康地活在這個世上,她又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只要她的孩子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讓她去死都可以。

項陽看着雅萍的樣子,他自己的心也是異常沉痛。他都做了什麽?他真是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即使是現在,看着她那樣傷心欲絕的樣子,他都舍不得抛下他擁有的那些錢財和地位,他狠不下心徹底離開莫忘。他無法為了雅萍抛棄所有,他最愛的人依然是他自己。

他落下淚來,為雅萍,也為他自己。他抱住雅萍的頭,顫抖着落下淚來。

鱷魚的眼淚落到了雅萍的頭和臉上,可是她什麽感覺都沒有。她的世界中什麽都不存在了,只有孩子,只有她的孩子,她的眼裏只有她最愛的寶寶。她顫顫巍巍地伸手去解衣服,她想要喂孩子一口奶,她想給孩子一點點屬于她的東西。

真是她乖巧的女兒,她的女兒探出嘴來吸吮着她的□□,可是孩子什麽都吸不出來,生氣地裂開嘴哇哇哭起來。

“項陽!項陽!怎麽辦?怎麽辦?我沒有奶,為什麽我沒有奶?我沒有奶怎麽辦?怎麽辦?啊!啊!我為什麽沒有奶?!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媽媽沒有奶,媽媽沒有奶啊!我拿什麽給你啊,我拿什麽給你啊?媽媽什麽都沒有!” 這一刻雅萍的情緒是失控的,她所有的痛苦都随着這眼淚被釋放出來,她骨子裏面的無助和絕望全部被牽引而出。

“雅萍,雅萍,不要這樣,你會吓到孩子的,你不要這麽激動,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

可是雅萍根本不聽項陽的勸,一味地哭啊哭,就像那天她的孩子被從産房抱走那般的嚎哭着。漸漸得,她感到無法呼吸,她痛苦地喘着哭着,眼睛卻一刻都舍不得離開她的孩子。她喘的越來越厲害,但她依然拼命地睜着眼睛,她要再多看一眼她的孩子,再多看一眼!在昏過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依然半睜半閉地望着她的孩子,她的魂魄依然在痛苦地望着她的孩子。

雅萍像是從溺水中醒過來一般,狠狠地打了個激靈,她趕忙四處尋找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哪裏?有什麽東西拴住了她的臉,她激動地要拆下所有擋住她的障礙。

“雅萍,雅萍,不要拆,不要拆,那是氧氣罩,你帶着帶着,要不然又要缺氧暈過去。孩子在這裏,你看她睡着了。沒事了啊,你不要激動。”

雅萍啊啊啊地叫着伸出雙手,她要抱抱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快還給她!

項陽輕輕地把孩子重新放在她的手臂上,她慢慢地環住她的孩子。礙事的眼淚又是一遍遍地糊住她的雙眼。她擦了又擦,恨不得把眼球從眼睛裏取出來挂在空中。她要再多看看她的孩子,老天,再讓她好好看看她的孩子吧。

“項陽不要把孩子抱走可以嗎?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們再讓別人替你生孩子吧,行嗎?求求你了。”她沙啞着嗓子一遍遍地求着項陽,可是他不回答也不說話,他就只是抱着她的頭,眼淚不停地流淌在她的發絲當中。可是有什麽用?這有什麽用?她不要他的眼淚,不要他的懷抱。現在的她就只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

這個孩子在她的肚子中陪伴她這麽久,她給予了她所有的溫情以及所有的愛。這個孩子讓她又重新感受到了骨肉相連的親情,就像她母親曾經短暫給予過她的那種情感和溫度。她一直渴望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愛。

她曾經以為被愛,才可以填滿她內心的空洞,可原來充斥在心的母愛竟比愛情擁有更加強烈而堅固的力量,使她變得飽滿而寧靜。懷孕的時候可以說是她人生中狀态最好的時刻。

雅萍的原生家庭自始至終都并不和睦,從她懂事起,她就經常活在父母的争吵之中,這讓她時刻活在恐懼和惶惑中。她得不到某種切實而可觸的幸福和滿足。她的心一直處于居無定所的不穩定當中,找不到着立點,也找不到栖息地。她的思想在這個過程中,總是處于逃避的狀态,從這裏逃到那裏,她從未真正清醒過,也從未深刻思考過。她的眼神閃爍,帶着苦難踐踏過後的悲戚神情,一直沖向外界尋找着逃避之所。她越是向外尋覓着,她內心的各種感受越是被擠壓着向下向下再向下,墜進更深的黑暗中,同時又激起更多悲哀的浪花。

她為什麽會在懷孕的時候感覺那麽的幸福呢?她從來都并不了解自己,也想不明白許多的事情。如果換一個人?如果和另外的男人結婚生子,她也會感受到同樣的幸福和滿足嗎?她突然想要去嘗試一下。

“雅萍,你一個人,要拿什麽去養活孩子?你可以給孩子什麽樣的生活?難道要讓她像你一樣四處流竄,居無定所,去感受貧窮和卑微嗎?”

項陽的話和眼淚使她的頭頂冰涼冰涼,這種涼一直貫穿到她的腳後跟。她的內心也慢慢被這種冰冷所凍住。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受不了他的眼淚。不就是想要榮華富貴嗎?不就是想要她的孩子做交換的籌碼嗎?可以,可以,都拿去吧,都拿去吧。反正她雅萍是貧窮和卑微的,她能靠什麽留住項陽?她又能靠什麽去撫養她的孩子?

開始的開始,她就只想要他的長久陪伴,即使沒有愛也沒有關系。沒有愛,她是可以忍受住的。長這麽大,又何嘗有誰長久的愛過她?只要她愛他就夠了,而他能夠陪着她也就夠了。

可是現在她連長久的陪伴也不再奢求了。她對他的心終于徹底破碎成渣,徹底幻化為虛無。

她剛剛還做了夢,夢裏她和孩子留住了他,也圈住了他,使他們成為了永遠都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可是,夢終歸是夢,做夢就總有夢醒的時刻。夢醒後屬于他們的家就崩潰了,在虛無中瓦解成虛無。自始至終都是一場夢,她就當自己只在夢裏擁有了一個家,只在夢裏擁有了一個孩子罷了。他終歸是不愛她的,他終歸是無法為了她舍棄任何東西的。

她閉住眼睛,将臉擦幹淨,緊緊地貼在孩子嬌嫩的臉蛋上。她要記住這夢裏孩子的觸感和味道。

“帶她走吧,你們都走吧。你也不用來了,我不會死的。我這種膽小鬼死都死不掉的。項陽,你記住,我從來都不欠你的,而是你欠我太多太多。如果你對我稍微有一丁點的感情的話,就請好好善待我的孩子,也請你這輩子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了。這算是我最後的一點請求了。”

項陽依然不說話,他從來都不會允諾她任何事情。他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輕輕地抱起孩子,牢牢地看住雅萍。這一次的分別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但是他還是會回來的,他依然會找到她,不論多久,也不論多遠。

雅萍緊閉雙眼,她聽着他們一步一步地離開,聽着大門打開之後又重新關上。她将被子輕輕地遮住整張臉,她克制着不發出聲音,眼淚波濤洶湧般地流淌出來。這是她的悲傷,這是她的愛,沒有止境,也沒有出路。

之後的日子,雅萍開始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按時按點吃飯吃藥。她要盡早離開這家醫院,她要盡快割斷和項陽的所有聯系。很快,她就要求出院,她的身體依然虛弱着。可是出院的步履毅然決然的堅定。

她從前出租的房子已經退掉了,她爸爸那裏肯定也是不能去的。項陽留了短信給她,讓她還可以住在懷寶寶的那間小公寓裏,但怎麽可能?她是他的什麽人?憑什麽要住在他的房子裏?她回那間公寓拿走了所有屬于她自己的東西,不帶絲毫感情和留戀地離開了。

她的一顆心已經徹底随着那個夢沉到了虛無之處。

她又被逼迫到走投無路的境地了。這種時刻,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卻是辰東,她打電話給他,聽着電話中嘟嘟嘟的聲音,她的決心愈發得堅定了。

“喂?雅萍你在哪裏?最近怎麽一直聯絡不到你?”

“辰東,我走投無路了。我可以住到你那裏嗎?我想要和你結婚,我想要一個孩子。你放心,孩子我會努力賺錢養活,你也可以擁有絕對的自由。我只是想要一個婚姻和家庭的形式,可以嗎?”

“你先來我這裏,咱們見面說。”

“不,你先答應我,你不答應,我是不會去的。”

“那我要是不答應你,你是還有第二個男人可以去選擇嗎?或者還有第三個和第四個選擇?或者我才是你第三或者第四個選擇?”

“辰東,你不要這樣說,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那我挂了。”

“等等,我可以答應你。我沒有什麽損失不是嗎?你和孩子都不需要我養活,而且會有人替我做飯、打掃家務、暖床,那我為什麽要拒絕?我就在家裏等你。”

雅萍并未作答,她聽着辰東挂斷電話。內心浮起一種屈辱感。他的話什麽意思?他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尖酸刻薄的?他為什麽要這樣侮辱她?如果她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如果她有疼愛她的父母和一個家,她何嘗需要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一個男人來娶她?

項陽給她的信用卡她沒有拿,他給她的錢她從來都沒有動過。她是不是應該拿那筆錢?她是不是應該狠狠地管項陽要一筆錢,要一筆可以讓她有錢買套房子的錢?畢竟她替他生了孩子,不是嗎?

可是她無法做到,她僅剩的尊嚴,她對孩子的愛,都無法讓她做到去拿項陽的錢。如果她伸出雙手去讨錢,不就徹底坐實了她代孕媽媽的身份?不就徹底證明了她把孩子賣給了別人?

她拖着行李箱坐在石臺上,整個人在寒風中冷的徹骨,從裏到外的寒冷。

那她可以去找王冉呢?最起碼王冉不會對她如此尖酸和刻薄。可是王冉的女兒怎麽辦?他的女兒到時候也要面對是失去爸爸還是失去媽媽的選擇嗎?即使雅萍再怎麽努力去彌補和償還他的女兒又有什麽用?親媽和後媽的區別,泾渭分明。有些愛,不是足夠努力就可以有的。

呵,真可笑,她本來就是最慘的一個了,她還管什麽別人的童年是否凄慘幹什麽?但想歸想,她終究是不會打電話給王冉的。王冉是至今待她最好的一個男人,她無法再去利用他來得到婚姻和孩子,她不能把這樣冰冷的自己抛給他,她不能做他的累贅和不幸的源泉。

她依然在原地發呆,這個時候,電話又再次響了起來。辰東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地向她打着招呼。她接起電話,防備着,并不說話,她不知道他又要說什麽傷人的話語。

“雅萍,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不用了,讓我再想想吧。我不該想着利用你,是我不對。”

“你在哪裏?你不說我就出來亂逛地找你好了,你是不是并不遠?你在我家附近嗎?”

“沒有,不在附件,你不用找我。我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很遠很遠。”

“雅萍,你一定要過來,我等着你。不論怎樣,今天也晚了,你一定要來,我等你。行嗎?”

她猶豫了很久,輕輕地‘嗯’了一聲算做回答。她太冷了,腦子裏什麽主意都沒有了,先去辰東那裏暖暖吧。她剛才也是太沖動了。什麽結婚?什麽生小孩?她受的罪難道還不夠嗎?現在的她連養活自己都費勁,怎麽可能養活的了一個孩子呢?

她來到辰東家,低着頭拖着箱子走進去。站在門廳就開始和辰東說起她新的計劃。

“辰東,我剛才沖動了。這樣吧,我先租你一間屋子吧,等我之後找到房子了我就搬走,你說行嗎?“

辰東看着她凍得紅彤彤的小臉,還有她清瘦了太多的臉頰,她變得如此憔悴而蒼白,她究竟經歷了什麽?又是退租又是辭職,他哪裏都找不到她。

他輕輕擁住她,感受着她飽經風霜的瘦弱和寒意。

“我早就讓你住在這裏了,你忘記了嗎?什麽房租?哦,你就用你的身體來償還好喽。結婚什麽的,我是無所謂的,只是你想好嫁給我了嗎?等你想好了,想清楚了,咱們再做決定。”

他拖着她的手進屋取暖,她之前的種種他不會問,就像她不會過問他過去的種種那般。他知道他們之間內心的距離很大,遠遠不到交心的地步。他們有所接觸的只是身體層面,內心卻隔了太多東西。他有他無法跨越的障礙,她也有她無法邁過去的心坎。可是他并不着急,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只要他們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慢慢過渡和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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