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阿依努兒很迅速地蹭了過來,刨開我身邊的雪,摟住我的腰把我從雪地裏挖了出來。“你沒事吧?”阿依努兒問我,我居然在他的眼裏看到了心疼,“磕到哪兒了沒?”

“沒事。”我很艱難地想站起來,阿依努兒從背包裏掏出毛巾,遞給我讓我擦擦臉上的雪水。

我問阿依努兒:“怎麽回事?”

“另一端是系在一個枯樹上的,那樹死了,我估計是因為樹根爛掉,就松了。我已經一年多沒有來這裏了。”

“怎麽辦?我們沒有繩索了。”我憂心忡忡地看了看雪山頂上,我們站的位置坡度已經很陡很陡了,幾乎超過了45°。這樣的坡度,別說爬山了,就算站立也很難。

“很快就到頂了,不要緊,”阿依努兒表情卻不像他說的那樣輕松,“到了那邊,我們就可以滾下去。”

“不會發生滑坡吧?”

“保證不會,”阿依努兒說,“第一,這裏的雪沒有那麽多,也就是前幾天下大雨這裏有降雪,第二,這裏的坡度太陡了,積雪根本存留不住,都滑下去了。”

“但願如此,”我嘟囔一句,“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們要嘗試一下真正的爬山了。”

于是我們手腳并用向上爬去,我很後悔沒有帶登山鎬。當然,這是廢話,我根本就沒帶登山鎬來可可西裏。

我的靴子雖然防滑,但是在雪山上絲毫沒有作用。我嘗試着把靴子頭死死地卡在雪的深處,這樣好歹能穩住一步,然後我再向上撲過去。但雪松松的滑滑的,我很快就滑到了原點。

我像一只烏龜一樣徒手攀爬着,總算上去了一兩米,突然一大堆碎雪掉下來,掉進我的眼睛裏、鼻孔裏、嘴巴裏。我頓時着了慌,閉上眼睛猛咳了好幾聲,涼涼的雪嗆在嗓子眼裏特別難受。

我又伸出手去揉眼睛,這一揉可好,我往下滑了三四米,落回到我摔倒的地方。

“喂喂喂!你在幹啥呢!”我朝上面看去,看到阿依努兒也像一只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着,他的腳踢下來好多雪,還在簌簌地落下來。

“怎麽了?”他很吃力地扭過頭問我。

“你別往下踢雪啊!嗆死我了。”

“抱歉啊……”阿依努兒很為難的樣子,不再往上爬了,“那我們怎麽上去啊?”

“我覺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先回家,整頓一下,拿個登山鎬之類的東西再回來。”這一刻,我真的想放棄了。

阿依努兒突然笑着跟我說:“你閃邊兒,我給你表演一個東西。”

我看他這不正經的樣子,就知道沒什麽好事兒,但還是無奈地閃到了一邊兒。白雪在陽光下閃爍着刺眼的光芒,我不停地揉着眼睛。

阿依努兒突然撲倒在雪地裏,整個人陷了進去,我正想喊他,他“噌”地撲了出來,雙臂向前伸展,又撲進雪堆裏。我終于看懂了,阿依努兒這是在表演雪地裏的“蝶泳”。然而他撲騰了好一陣子,依舊沒往前進。

阿依努兒從雪堆裏鑽出來,頂着紅紅的鼻尖沖我呲牙樂。我看他這副模樣,也笑道:“你怎麽有時候這麽傻,小潮巴!”

“那有什麽辦法,你喜歡潮巴?”阿依努兒哈哈大笑着。

“滾!”我瞪他一眼,“別光樂,想想辦法,到底返回還是怎麽着,再這麽坐下去,我衣服就濕透了。”

阿依努兒也平靜了下來,說:“盡量別前功盡棄,都爬這麽老高了……你先喝口熱水。”

我從背包側面掏出水壺喝了口水,真是的,早晨剛燒開的水,現在就變溫乎了。

“前功盡棄多沒意思啊,垂直高度也就只剩三十米了……”

我聽到這句話,嘴裏的一口水差點兒沒噴出來:“三十米?你開玩笑呢吧?怎麽爬上去啊?”

“其實我也覺得夠嗆。”

我看到他也有些想放棄,就趁機說:“我看今天還是回去吧。”

“哎對了,我有招,”阿依努兒突然一拍大腿,湊到我面前,“以前來怎麽沒想到呢。來,親一個!”

我在他臉上蹭了一下,看到阿依努兒抑制不住地笑,心裏就想,肯定又不是什麽正經事,起碼不大靠譜。之前我覺得阿依努兒像小哥只是一個表象,這德行跟小哥可差了十萬八千裏,跟王胖子倒是有些像。

阿依努兒對我說:“堵上耳朵吧。”

我愣了一下,但出于我們之間的默契,我還是乖乖地堵上了耳朵。阿依努兒把手放到嘴邊,吹了一個極其刺耳的口哨。我突然想到了,難道是要召喚……金雕?

我對阿依努兒說:“我絕對不要再看到那個東西……”

阿依努兒沖我擠了擠眼睛,很調皮的樣子。遠處傳來一聲鳴叫聲,穿破大氣,顯得極為空靈,我在心裏暗自叫苦。

不一會兒,那只金雕就飛了過來,然後收攏翅膀降落在我們面前。這只金雕可真是大,差不多是金雕王吧?它張開翅膀大約有四五米長,翅膀一乎扇就掀起一陣帶着腥味兒的風,弄得我直捂鼻子。它的眼神十分犀利,是金黃色的,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阿依努兒指手畫腳地對金雕說明,我們要到山那邊去,我怎麽想都覺得這個計劃太不靠譜:“它能聽懂你的話麽?”

“反正它只要能知道是飛過去就行了,我拽它的爪子兩下,它就知道降落。”

我心想這金雕也夠聰明,不知道阿依努兒怎麽馴服這樣兇殘的鳥類的。

他轉過頭來對我道:“我先過去,給你做個示範,确定沒事兒就讓它過來接你!”

我指了指剛剛結痂的肩膀。

阿依努兒說:“你可以抓住它的腳踝嗎。”

“它哪有腳踝!”我哭笑不得地說,“虧得它聽不懂人話,不然……”

“好啦好啦,你別挑我的錯了,”阿依努兒兩手抓住金雕的“腳踝”,對我喊,“你看,就是這樣的,沒事兒。”

阿依努兒拽了金雕的爪子一下,金雕抖擻抖擻翅膀,有些吃力地飛了起來。我眯着眼睛看到金雕待着阿依努兒向上飛,一直消失在最近的那片雲霧裏,不禁有些擔心:也不知道這金雕能不能撐得住……我回過神來,立即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烏鴉嘴,叫你烏鴉嘴,看待會兒阿依努兒真摔下來怎麽辦……

大約是過了十分鐘左右,我感覺眼前一片黑,那金雕就立即從雲層裏鑽了出來。看來是沒事?我咬咬牙,此時也不敢跟金雕對抗。

這金雕挺聰明的,一直盤旋在我的頭頂上,伸出兩只腳爪。我為了緩解緊張,我對着它廢話了一句:“你好,還認得我嗎——”

本不理我。這種感覺太刺激了,我的手蜷縮在手套裏,麻木地抓緊金雕的爪子,覺得随時會掉下去。

很快,我們就飛近了雪山的頂端,此時離山大概是五六米。我估算了一下,如果就這樣掉下去,也不會摔得太慘。

一眨眼間,金雕就帶着我飛到了山的南端。眼前全是霧蒙蒙的雲層。大約下降了十米,眼前的雲層終于薄了一點,我看清了山南端的大地,頓時被這種景色驚呆了,是和看到向日葵一樣的震撼。

那個名叫“我沒錯”的湖就鑲嵌在山的南端,不是特別大,但特別美,藍得妖嬈,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有些刺眼。“我沒錯”三面環山,山上都是皚皚白雪,在往上就是和湖水一般藍的天空,天空上的雲潔白異常,非常飽滿——雖然這樣形容有些怪,但我還是第一個想到了這個詞。

湖邊長着許多綠色植物,太高了,我視力又不是特別好,分辨不出來那是草原還是什麽植物。湖邊有幾座小木屋,很安靜地靜卧着,門對着湖。我隐隐地看到湖邊有一些深色的點點,不确定那是人還是石頭。

阿依努兒呢?

随着不斷地降落,氣壓變化特別大,我有些耳鳴,只能不停地吞咽口水。這比坐飛機的感覺刺激多了,好像空降兵一樣,四周全是嗚嗚的風聲刮過耳邊。

我從小坐飛機,降落的時候就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能說舒服,似乎是身體中哪個激素分泌過剩導致的,集中部位在胯部和腦部。此時這種感覺十分強烈,我咬緊牙關才沒有使自己叫出聲來。

我探着脖子往下瞧,突然看見一個深紅色的小點在不停地動,我定睛一看,那不就是阿依努兒嗎?金雕已經把他放到湖邊上了,有這麽一個方便的交通工具可真是不錯啊。

阿依努兒在那裏不停地跳着,招着手,還沖我喊:“喂——洛陽——”

我不敢招手,這是自然的;我甚至也不敢朝他喊話,生怕把這個金雕吓到,我們一起跌下山谷去。我只能期盼着,別掉下去,別掉下去……

事實證明,我這種顧慮還是多餘的。金雕收了收翅膀,準備做最後的降落。我想起電視上看老鷹抓兔子,最後那個俯沖可是相當的猛的,難道說,我也要……

還沒想完,金雕就不出我所料地加快了速度,我體內的腎上腺激素立即分泌紊亂,這樣的俯沖速度幾乎使我抽筋。笨蛋金雕,這不是捕獵,這是交通運輸,transportation你懂不?

“啊啊啊——”我還是控制不住叫出了聲,眼前的阿依努兒越放越大,我哆哆嗦嗦地控制着時間,在離地面還有一米的時候松開了手,借着慣性向前飛去。有了上次的經驗,我抱住腿很完美地做了好幾個前滾翻才停下來。

阿依努兒跑過來把我拉起來:“你是沒有拽它的爪子吧?拽兩下,它就會慢慢地降落。”

“好吧……”我心想你們麽不早說,“下次我試試吧。”

我站起來看着周圍的景色,在地面上看來,“我沒錯”就大多了,景色跟長白山的天池差不多。湖四周環繞着山,山上是肅穆的墨綠色,再往上就是純白的冰雪,最靠上的雪頂伸入雲層之中。湖面特別藍,不知道是倒映着天的緣故還是什麽原因。湖面非常平靜,只有湖中央有一些水波在蕩漾,一閃一閃地反射着陽光,整個湖就像一面大鏡子一樣,把上面的景色全部反射了回去。

阿依努兒指着湖對岸:“你看,那裏有做禮拜的藏族人。”

我眯着眼睛看過去,果然有幾個小點兒在那裏不停地動,自己看來是四五個藏族人在湖邊磕頭,看上去十分平靜而虔誠。

藏族人都習慣穿得花花綠綠的,真是很奇怪。我本來以為他們普遍穿藏藍色、酒紅色,沒想到鮮豔的綠色和紫羅蘭倒是也很常見。總之一句話,沖擊力很強的撞色。

阿依努兒指了指湖邊的幾棟木頭房子:“我們這兩天就住在這裏。”

“啊?”我覺得很驚訝,一時轉不過彎兒來,“旅館還有開在這裏的?你帶錢了麽?”

阿依努兒咧嘴一笑:“你好天真啊,當然不是旅館,就是好心的藏族人建立的,随便游客往裏住,不要錢。”

“還有這般好事?”我很驚訝。

“藏族人信佛的,他們要積德,”阿依努兒往那幾棟房子裏走,“而且有人就住這附近,蓋一棟小房子也很方便。”

“這裏面游客多嗎?”

“不知道,我覺得應該不會多,”阿依努兒說,“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們登上幾節臺階,阿依努兒直接推開虛掩着的門,我一進去,就看到兩位藏族老人迎了過來,一個老爺爺一個老奶奶,應該是多年的老伴了。他們用漢語說:“歡迎貴客到來……”是不是少數民族的人都很好客,唯有我們占據最好的地盤、最先進的科技的漢族人,變得冷漠起來,丢失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阿依努兒跟他們用藏語說了一句話,那兩位老人立馬有些興奮,他們三個人就在那裏叽裏呱啦地說了一大堆,我什麽也聽不懂,但大概猜到應該是這樣的對話:

阿依努兒說,我就是以前來過的那個誰,你們還記得我不?

老人說,啊,想起來了,看我這記性,我記得你!

阿依努兒說,這次我帶漢族的朋友過來了。

老人說,好好好歡迎你們blabla……

我朝兩位老人笑着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老奶奶帶着我和阿依努兒去找了個房間。我一推門,看到了一個很樸素簡介,不大卻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

只有一個房間,房間裏擺着一張床,沒有電視,也沒有空調。房間裏沒有廁所,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裝滿湖水的大桶和一個臉盆。窗簾完全拉開了,可以看得到“我沒錯”和遠山。陽光從窗戶裏透過來,毫不吝啬地撒了一屋子。

阿依努兒坐在床上,脫掉大衣說:“我剛才問他們了,他們說現在除了咱們,沒有別的游客了。”

我感覺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失望的是,我有點希望遇到漢族同胞;慶幸的是,如果遇見了,我這個內向的人不知道怎麽跟他們交流。

這時,響起了很輕緩的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那個老奶奶站在門外,端着一壺茶過來了。我接過茶水,對她說謝謝。老奶奶說:“不客氣,如果想要燒開的水随時可以來找我。”

我往杯子裏倒了一點茶,嘬了一口,茶很苦,我不會品茶。但我覺得這茶比平常喝過的都好喝無數倍。我對阿依努兒說:“真好,我特別想在這裏多住幾天。”

“那就對住幾天呗,”阿依努兒看着我的眼睛,很輕松地說,“我們可以幫他們幹活啊。”

我放下茶杯,心想,終于可以靜下心,鍛煉冥想,放空靈魂,思索一下我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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