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顧碩從來就是一個君子,所以,即便是去挖人舊賬那挖的也都是事實。

杜朗的爺爺杜宇,在華僑圈其實是有點名氣的,大概三十年前從內地到法國,開始創業。他可不是白手起家的企業家,而是改革開放時期的外逃貪官,卷走了國庫幾百萬錢財。那個時候的幾百萬堪比現在的幾億。杜宇就用這些錢盤下了法國的幾個酒莊。

現在遣返貪官的制度越來越完善,盡管三十來年,杜家洗白得很好,各方面關系也打得很牢實,但真有人舉報,要查也不難查出他們底細。

在博逸已經發表聲明準備開拍他自己制作的新戲時,杜家的錢突然被凍結了。杜朗也被即刻招回法國。

這一切來得十分突然,杜家還沒來得及防備,已經被攪成了一鍋粥。

顧碩一邊計算着杜家清償的債務,一邊品嘗着茶餐廳研制的新菜色,如果追朔成功,杜家至少得陪十來億出來。

君樂和卯卯已經吃過晚飯。卯卯聽幼兒園老師的話參加了一個興趣培訓班,每天都要畫一幅素描。而君樂則在背臺詞,最近新接到的劇本中,君樂就看中了這一本——《京華劫》。

第一,劇本的确寫得很有水準;

第二,導演更是家喻戶曉的國際大咖獲得過多次國際電影節大獎的馮奕;第三,也是極為關鍵的一點,這部戲的拍攝地點在恒洋影視城,換句話說,即便接戲也不會對他們的父子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

“顧先生,真不是你給介紹的?”馮奕能找到他,君樂覺得絕對不會是巧合,肯定是因為某種特別的原因。要說演技,自己勉強算個半新不舊的人,要說外形,這個圈子就不乏俊男,所以,以君樂的智商推測,馮奕找他演戲的最大可能是因為顧碩。

顧碩放下筷子,今天開了一天會,他其實很有點筋疲力盡的感覺,難得在這裏偷得浮生半日閑。

“先叫聲名字來聽聽。”自從上次聽了君樂喊自己的名字,顧碩就像是上瘾了,沒事就逗兩句。

顧碩端着果汁漱口,眼睛含笑看着君樂。他發現這幾天把君樂養得真是太好了,白潤透紅,又是一棵臨風玉樹。

君樂翻了他一個白眼,“顧碩。”

顧碩總算滿意了,這才認真撇清關系,“你放心,這不是我的意思。經過君婷那件事,馮奕根本不買我的賬。他的要求向來苛刻,你若做得不好,他一樣會下了你,而且是不計代價。”

馮奕就是那樣一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也正是他這種對完美的變态偏執,讓他的影片總能異軍突起,在衆多參賽電影裏殺出一條血路。

君樂也總算安心地繼續看劇本。

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擡起頭來,“對了,明天我要試鏡,爸爸去看望李叔了。”

“卯卯我來接送。”顧大少爺非常自覺地承擔起了接送未來兒子的義務。

“那你不要再給他買零食了。”君樂真擔心卯卯的小牙會長蟲。

“李叔也是君叔的戰友?”昨天還有人給顧碩禀報唐喬離開了h市,往東面的臨縣去了。而君爸爸看望的李叔也是住在臨縣的。顧碩不得不多想一點。

唐喬在宴會上對君樂的态度可是明顯與衆不同的,這絕不是戰友世侄的感覺。

當然,作為晚輩,顧碩好奇歸好奇,某些不該越距的事情他還是能保持本分不去打聽的。

————

唐喬照着地址終于找到了這片地。這裏已經是一片高樓大廈,哪裏還有別人說的小胡同。曾經君澤從部隊轉業回來就是在這裏度過了一年半的時間。

一年半後,君澤回了恒洋,身邊多了一個君樂。君樂的出生記錄上母親一欄清楚記載着一個叫做唐寧的女人,唐喬用了很多手段才查到唐寧的住址。

唐喬望着高樓大廈,二十六年前,這裏大概還是低矮的瓦房,君澤每天在沒有鋪設水泥的地上騎着自行車去上班。

此刻,唐喬不太能想象那些如泛黃書頁的歲月,中國發展得太快,早将他的記憶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那個女人叫唐寧,也姓唐。

一路上,唐喬念叨的就是這句話。他試圖從這個唐字裏面找到君澤對他的哪怕是一點點依戀。距離越近他反而越不敢去證實自己的想法。

唐喬在一家咖啡館慢慢地品了一杯咖啡,将自己紛亂的思緒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承認,在發現君樂的長相跟自己相似時他的确想了很多,也的确興奮過頭了,可回頭一想,萬一那個女人跟自己根本就不像他該怎麽辦?

好像前面剛升起的一點點希望就此被掐滅。他突然覺得自己沒力氣再查下去。

可喝完一杯咖啡,他猛然間明白過來點什麽。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二十多年前,君澤讓他不要再去找他,他就真的不去了。說到底,他不過是怕自己看着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小日子自己獨自傷心;說到底也不過是三年的書信石沉大海,再見面時,君樂帶着孩子向他宣布立場的話,讓他心灰意冷。

其實,他現在根本沒有立場去求君澤複合。就算君樂的母親像他又怎樣?他們既然能離婚,或許也表示君樂把一切都看開了。

有些時候,執迷不悟還可以循循善誘,這樣的看開看透,反而讓他找不到突破口。

唐喬喝完一杯又續了一杯,在袅袅煙汽中獨自沉澱着這些年的牽絆。

下午的時候他才找到唐寧現在所住的小區。

這個小區十多年了,但保安人員還有。唐喬一進門就被保安叫住讓他登記。

唐喬雖然穿着随意,但多年在上位的氣場讓人一眼就看出他的與衆不同來,連保安都忍不住将他多看了幾眼。

當唐喬登記下自己的大名,并寫好訪問人員名字時,旁邊發出了一聲抽氣聲。

“你是唐喬?”

唐喬将面前這個保安看了又看,眉頭突然一展開,“你是李……昊?”

唐喬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的不尋常。之前私家偵探給他的資料裏,唐寧現在的丈夫就叫這個名字,該不會……

“二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李昊萬分感慨。

“你的腿還好吧?”唐喬對李昊的記憶就是他們的班長,李昊因為一場演習時受了傷,就轉業回了老家,之後君澤便接任了班長,而唐喬便是副班長。

李昊跟君澤一樣都是十八歲征兵入伍的,而唐喬是在大學二年級時中途停學入伍的,那個時候他的想法很單純,做個男子漢如果連軍裝都沒穿過那是有缺憾的。而那個時候的大學生絕對算得上是精英人才。

一個富家子弟,又是個高才生,身體條件好,腦子聰明,這樣的人在軍隊裏是很容易冒刺兒的,也最難管教。

唐喬換過幾個連,最後便是在李昊這個班落下了腳。

當年李昊沒少跟唐喬磨過皮。最終也磨了出革命友誼。

唐喬看了看自己寫的登記薄,李昊看出他的心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個小區叫唐寧的只有一個人。不過,今天你嫂子不在家,我們哥們正好敞開了喝兩盅。”

果然……

唐喬有些發懵,他無法相信君澤的妻子抛棄君澤後跟李昊在一起了。在部隊時,他們的感情算是不錯的,尤其是君澤跟李昊,那幾乎是鐵哥們,這樣的關系,絕對不可能出現搶女人的情況。

可這種事情,唐喬不好過問。推杯換盞間,他只能旁敲側擊,試圖多打聽一點君澤以前的情況。

李昊可不傻,唐喬的目的他哪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如果你想要知道君澤的事情,還是應該由他親口告訴你。”

雖然在部隊時,這兩個人沒有明顯的親昵,但李昊這個班長可是将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甚至在離開時私下找過君澤。君澤跟他一樣是普通農民家庭出身,唐喬是什麽身份他們不知道,可能連着換了幾個連的人也就這一個,至少這個人來頭不小,這樣的家庭是不可能允許唐喬出這種狀況的。

誰知道,沒到兩年,君樂來找他,還大着肚子,連李昊這個鐵血漢子當時都被吓壞了。

若不是唐寧是個醫生,他們還真不知道當時會怎麽樣。

那個時候的社會風氣很封閉,若君澤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情傳出去,指不定他會被老一輩的人用火燒死。

君澤沒有說孩子另一個父親是誰,但李昊怎麽可能猜不到?君澤生産時罵得最厲害的就是唐喬這個王八蛋。

“我去過他家,被趕出來了。”唐喬用盡量平穩的口吻說。

“你也有今天!當初幹嘛去了?”說到當年的事,李昊這個見證過君澤最困難時期的人是絕對無法平靜的。

“如果君澤當年死在這裏,你連讓他趕的機會都沒有!”李昊猛灌了一杯酒,他突然手心發癢好想把這個糊塗蛋揍一頓。

“你,說什麽?”唐喬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我說什麽?我說君澤當年差點死在這裏。那個時候你在哪裏?哦,對了,你好像找你的舊情人去了,難怪君澤要把你趕出來,若換了是我,我會幹脆崩了你!”

唐喬這下坐不住了,豁得站起來,拎着李昊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按當時君樂的年紀算,應該是他走後不到一個月,君澤就結婚了,這曾經嚴重刺傷了唐喬。

唐喬也一度以為這是君澤在報複他,甚至還暗中給君澤和君樂做個親子鑒定,事實就擺在他面前,君樂的确是君澤的親生兒子。

君澤告訴他,他現在這樣過得很好,叫他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李昊,君澤到底怎麽了?”君澤的身體一向不錯,部隊每年也會進行檢查,他很健康,怎麽可能遇到生命危險?

難道的天災人禍?

李昊靜靜地看着唐喬,那眼神仿佛又恢複到了在部隊時的嚴肅犀利以及面對戰鬥時的冷血……

“唐喬,君澤的事情,還是由他自己來說。如果他不想說,誰也沒資格去查探或者逼迫!”

李昊又不傻,唐喬到這裏來找唐寧,那肯定有利用特殊渠道查探過,不管唐喬的初衷是什麽,在李昊看來,這就是對君澤的不尊重。

唐喬的臉瞬間煞白。

後面的宴席變成了喝悶酒,唐喬磨着不肯走,李昊也不趕人,但一個轉身李昊給君澤去了一個電話。

恒洋離這裏不算近,君澤到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唐喬喝迷糊了正在客房睡覺。

“告不告訴他由你自己決定。”李昊的大手在君澤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便出去了。

君澤看着門被帶上,直接一杯水潑唐喬臉上。

唐喬一個激靈坐起來,正想發飙,看到君澤鐵青的臉,一口惡氣瞬間堵在那裏。

“澤……”

“唐先生,你去查過我了?”

“澤,我不是……”

“你幹得很好!”

君澤的聲音幾乎是從牙齒縫裏磨出來的。

唐喬找他,他還覺得能忍,可唐喬找到李昊這裏,他就不能忍。

他不喜歡這些拐彎抹角的東西,“唐先生想知道什麽,現在可以當面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喬打了個寒顫,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被君澤一吓,他哪裏還有一點醉意,此刻像被凍在冰窟裏,清醒得不得了。

“澤,這件事,是我魯莽了。”唐喬認錯的态度誠懇得很,此刻他雖然背脊筆挺,氣場沉穩,但眼神中多少帶點小心翼翼。

時隔多年,唐喬依然能抓住君澤的弱點。犯了錯,只要認錯态度好,這位通常都會寬宏大量地一笑而過。

就算此刻君澤沒有對他笑,至少沒有先前的暴戾脾氣。

“唐喬,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唐喬立馬拉了椅子,請君澤坐下。

“你查這些陳年舊事到底是想做什麽?”

唐喬吸了吸氣,“那則報道你有看過嗎?我是想知道君樂為什麽跟我這麽像。”他當然不會說查君樂的母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還有機會翻盤。可這個問題他不敢問,如果君澤再給他否定回答,他要如何再厚着臉皮粘上來?

君澤也吸了口涼氣,神色間閃過一絲慌亂。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将君樂的身份說不出來,但唐喬這個混蛋的習性,他摸不到門道,反而會亂摸惹出一堆麻煩,向來他就有這種本事。

“樂樂之所以像你,那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君澤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說出來其實并沒有想象中困難,他甚至連心跳都非常平穩。

與君澤相反,唐喬的呼吸猛地一緊,差點忘記了呼吸的本能。

“你說……”

“樂樂是我生的。”

唐喬:“……”

君澤:“你要的答案我已經給你了。你滿意了嗎?”

唐喬已經被這個答案劈傻了,愣愣地看着君澤,眼中像是有激流湧動。

君澤的雙眸卻平靜無波,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唐喬一把抓住了他,君澤轉身看他。

“澤,你是說君樂是我們的孩子?”唐喬的嘴唇在發抖,君澤竟然在二十多年前為他生了兒子?二十多年前的醫療條件,連女人生孩子都還有風險,何況是男人。李昊說的君澤差點死在這裏是說的這個嗎?

而在君澤為自己冒着生命危險時,他又在哪裏?他陪着另一個病人,只是一個月給他寫了五封信而已……

此刻的唐喬真想挖個坑将自己給埋了。

“唐喬,你也不用多想。樂樂雖然有你一半的血液,但你算不上是他的父親,他也不需要多一個父親。以後的日子還是按老樣子過。君樂這些年受的罪夠多了,不要再把你的家族矛盾強加到他身上。”

在你細心呵護別人兒子的時候,應該沒想過自己的血脈從小就缺失正常家庭的溫暖吧?

在你站在人生巅峰呼風喚雨的時候,應該沒想過遠方親骨肉正被別人打壓得擡不起頭來吧?

最艱苦的日子他們父子都熬過來了,現在,哪裏需要別人錦上添花的同時埋下更大的隐患?

唐喬眼睜睜地看着君澤走出他的視線,他的腳像是墜了千金鐵塊,挪不動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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