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陰娶陽嫁(十三)
兩人來時繞的小路,回去更得繞路,身上都是灰塵血跡,更別提樂正鯉還穿着件撕爛的喜服,這要是給人看見了指不定就當大年夜出來破壞治安的精神病給扭送派出所了。
樂正鯉抱着小白閃身進了家門後的一條小巷,聽見四周的鞭炮聲心中不禁十分憂傷,回自己家門還要跟做賊一般,清安鎮上估計也就只他樂正鯉一個了。
兩人摸回後門才發覺門從裏面被鎖上了,老式的黃銅大鎖十分結實,不拿鑰匙很難打開,何況兩人站在門外,根本連鎖影子都看不見,樂正鯉皺着眉頭看了看一旁的圍牆,幸好本鎮少有賊寇,院牆修得不高,眼下翻進去也就是了。
殷冉遺身手利索,樂正鯉都沒怎麽看清他的動作,那人已經躬身在牆頭一跳穩穩落在了院中,他将小白放到地上,把衣裙下擺随手打了個結,自己也跟着翻了過去。
兩人剛在院中站定,不遠處的院門忽然傳來一聲女聲:“誰?!”
殷冉遺扶住樂正鯉的肩膀一用力,二人同時蹲在了地上,後門牆角邊種了很多花樹,剛好将他們遮了個嚴實。
對面的女子還想過來看個究竟,小白喵喵叫着跑了過去,對方松了口氣把它抱了起來轉身離開:“你這大胖貓,大晚上的又跑到哪裏去了?弄得一身灰……”
直到後院再度歸于寂靜,兩人這才動作迅速地上了樓。
這會兒放鞭炮的基本都已經放完了,基本已經到了全國統一睡眠時間,但樂正鯉沖完澡躺在床上後卻沒有什麽睡意,今晚所見說是匪夷所思也不為過,他居然不知不覺地去了趟陰間?而現在他還好好地躺在床上休息?越想越精神,腦子裏似乎裝滿了東西,又好像一片空白,鄭家兒子死了不過一月,屍體怎麽會呈現出那樣奇怪的狀态?對了,還有季容,依今晚所見,那條項鏈絕對是鄭家兒子送她的沒跑了,季容難不成其實喜歡他?那小耗子怎麽辦?
他胡思亂想無法入眠,正想翻個身,卻見身旁的殷冉遺睜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片昏暗中他的眼睛黑的發亮,樂正鯉今晚都被那具男屍黑洞洞的眼眶盯出心理陰影了,當下咽了口唾沫,“你怎麽還不睡?”
殷冉遺反問道:“你睡不着?”說着又伸手碰了碰樂正鯉的眼睫毛,面無表情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後悔的意味:“你害怕?”似乎是在埋怨自己今晚不該将樂正鯉就這麽拖進去,殷冉遺想,衛一泓他們說得對,這些東西也許不是普通人應該參與進去的,自己煞氣重又是習慣了這些東西,但樂正鯉不一樣……
樂正鯉腦子還在想着方才殷冉遺眼中一閃即逝的金色光芒,随口道:“不怕。”這話倒是真的,他雖然對今晚所見略感震驚,不過也不知是不是手腕上有那個賜福圖騰的緣故,打心眼兒裏是不覺得可怕的;對于這些神鬼之事他以前只是聽說,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有本事能與之抗衡,所以他絕對不會一個人去上門找死,但是如今是殷冉遺拉他去的,他覺得殷冉遺肯定能保全自己性命,所以這種到鬼門關前走一遭的行為對他來說比較像是一場奇特的旅行,并不會讓他真正感到畏懼。
想到此處他笑道:“跟着老大有肉吃,反正你又不會讓我死。”
殷冉遺聽罷卻是神情嚴肅,鄭重道:“如果你死了,我陪葬。”
聽到這話,樂正鯉心中忽然一陣激蕩,這種忽然湧上來的情緒很複雜,有安心,有震撼,還有……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應該再度扮演人民教師的角色,告訴殷冉遺這種話最好不要随便說;最終他也只是沉默了下來看着對面殷冉遺墨色一般濃黑的雙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才輕輕“哦”了一聲。
殷冉遺對他寡淡的反應倒是沒什麽意見,反而是樂正鯉自己覺得不自在,岔開話頭道:“鄭家那兒子……是被小白的叫聲給弄成那樣的?”
殷冉遺想起那只大胖貓皺了皺眉頭,道:“他是情鬼。”
所謂情鬼,即是死後依舊為情所困執念不散的鬼怪,佛家八苦中,愛別離一苦最是難忍,《五王經》有雲,“何謂恩愛別苦?室家內外,兄弟妻子,共相戀慕,一朝破亡,為人抄劫,各自分張,父東子西,母南女北,非唯一處,為人奴婢,各自悲呼,心內斷絕,窈窈冥冥,無有相見之期。”足見愛別離給人造成的傷痕是時間都難以磨滅的。而情鬼正是因為與至親至愛別離後心有不舍,不願離去而守在陽間化為孤魂的一種鬼,從某種程度來說,這種情鬼反而是最可親近陽間人的,因為他們心中尚存對人世溫暖情感的眷戀,不會輕易傷人。
“那阿鄭有這麽喜歡季容?”樂正鯉想起男屍月下凄嚎便是一個寒顫,“那他還害得季容病成那副樣子……”
殷冉遺想了想,說:“大約是求不得,他倒有些可憐。”
樂正鯉頭一次從殷冉遺嘴裏聽到“可憐”這種感情強烈的詞語,一時間不免有些愕然,卻聽殷冉遺又說:“不過為一己私念拖活人去死,只怕連輪回都沒了。”
情鬼的執念都來自于陽間親友伴侶對死者的挂念,如果有一天世上沒人再記得他,那麽情鬼就會立刻投身輪回毫不留戀,像鄭家兒子這樣寧肯放棄投胎的機會也要守在陽間,甚至不惜将自己所愛之人也拉入鬼道輪回,只求能再見對方一眼的,就是執念過深而為厲鬼,是沒法再去投胎的了。
樂正鯉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怎麽知道這些事兒的?”
殷冉遺忽然笑了笑,眼神有一瞬間的放空,但是這種狀态很快就消失了,他說:“如果我說我有記憶就知道這些,你信嗎?”
有記憶?樂正鯉心道你不是蒙小爺的吧,正常人的記憶一般是從三四歲開始的,三歲大的小屁孩兒能知道點什麽?不尿褲子就不錯了。但是想到殷冉遺的特殊身份,又立刻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別說三歲就知道這些事兒,哪怕三個月都是有可能的。
于是樂正鯉便一本正經地點頭說相信,殷冉遺有些意外,樂正鯉又追問道:“那……你小時候就能變成……小黑蛇?”
殷冉遺沉默片刻,“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樂正鯉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情緒不怎麽高,上回特別科那個人說的話忽然在耳畔回響起來,那個西裝男曾經說,特別科的人以前會因為自己的“特殊之處”而感到負擔……所以在他眼中牛逼哄哄的黑鱗巨蟒也是殷冉遺的負擔?
想到此處樂正鯉便不知道該怎麽說了,他倒是擅長哄老人開心和逗小孩子玩,安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大男人倒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喜歡小黑蛇,很……很可愛。”話一出口之後倒覺得說起來還挺順溜,于是又結合自己對心理學的皮毛了解補充道:“因為是你變的,所以才不會害怕啊什麽的,我覺得大黑蟒很帥,要不是你,我上回在卡子嶺估計就被那耗子當成點心給吞了。”
他絞盡腦汁也就想了這麽兩句話出來,殷冉遺卻一點面子也不給,連“嗯”一聲都不肯了。
不會正好戳中這家夥的怒點了吧?樂正鯉扭頭去看,卻見殷冉遺沒了蹤影,枕頭上空落落地搭着殷冉遺的睡衣領子,一條渾身漆黑如同墨玉的小黑蛇艱難地從厚重的棉被裏爬了出來,朝着他吐了吐信子,似乎是在說:你自己說的很喜歡我。
樂正鯉正發着愣,小黑蛇卻游到了枕頭上,然後鑽進了他的被窩,說來也怪,殷冉遺人形的時候體溫非常高,但是變成蛇之後身體就會冰冷得有些涼手,樂正鯉替小黑蛇拉開一條縫隙,等着對方鑽進去貼在心口上了,才摸了摸小黑蛇腦袋上的魚鳍,他覺得殷冉遺此刻已經退化成為亟須安慰的三歲小孩兒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倒也不是很吃驚,對着小黑蛇探出來的腦袋說了聲“晚安”就閉上眼睛休息了。
年後的天氣都很不錯,清安鎮也來了不少外地游客過來旅游,樂正鯉跟殷冉遺穿過大街上擁擠的人潮往中心醫院走去,鄭家在大年初一将兒子下葬,也取消了和季家結陰親的事情,鄭母說,兒子托夢告訴他,自己不願意再與季容結婚,懇求母親早些把他下葬。
他下葬之後,季容的病情一天天的好了起來,清安鎮上人都說是沒了死人牽扯所以才會好,這說法倒也算是歪打正着,雖不中,亦不遠矣。再之後鄭家便舉家搬離了清安鎮,季家與季容的關系也不尴不尬起來,季父對于女兒病時要将她配給一個死人似乎心懷愧疚,曾經來看過季容一次,季容無法怨恨把自己辛苦養大的父親,但父女間終究是生了隔閡,也許有一天季容會原諒她的父親,也許不會。
楊昊則忙着給季容慢慢調理身體,他現在的手藝很好,樂正鯉還嘗過他給季容炖的雞湯,滋味鮮美很有食欲。
現在再去追問季容到底是怎麽得到那條銀質茶葉項鏈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對于這個東西她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在得知那是阿鄭的東西之後她感到很抱歉——但她的确沒有任何關于阿鄭的記憶了,也許他們曾經是同學?
因此等身體稍微好了一些之後,季容央着楊昊帶她去阿鄭的墳前上了柱香,樂正鯉和殷冉遺不太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墓碑上的男生眉眼平凡,大概是丢到人群裏就找不到的那種大衆類型,微微抿着唇看起來非常拘謹害羞,樂正鯉從照片上找不出一絲一毫那晚詭異的男屍姿态。
活人的人生還要繼續下去,死者已矣,也許他們之間曾經真的有過交集,但是在季容的生命長河中,那次交集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水花,一碰即碎。
送季容回到醫院後,樂正鯉和殷冉遺便向楊昊他們道別了,離開時他看到季容靠在楊昊的懷裏,兩個人在低頭翻看一本相冊,那是季容以前上學時候拍的,她很喜歡跳舞,是學校舞蹈隊的領頭,學校每次有個什麽文藝彙演季容都會參加,因此也留下了許多照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樂正鯉覺得,在一張季容獨舞,身後觀衆鼓掌的照片上,他看到了一個坐在角落裏紅着臉鼓掌的男生,他夏季襯衫制服的領口敞開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根紅繩墜着個小球,在不起眼的地方微微發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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