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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張老爺子平時最愛幫助別人。他資助過不少窮人家的小孩,夏易融也是其中之一。當時張臨皓給張老爺子說了夏易融的事之後,張老爺子就去敬老院了解了情況,也去學校偷偷觀察了夏易融。
張老爺子沒找夏易融的叔叔,是明智之舉。他通過走訪了解了夏易融的情況,十分心疼夏易融的境遇,但他也幫不上什麽大忙——夏易融的叔叔是法定監護人,人家夏易融是有家庭的小孩,家事輪不着外人插手,外人也沒辦法插手。夏易融叔叔所在的片區書記早就開始對他進行了感化教育,也捐錢,也強制管教,但夏易融還是挨揍。
張老爺子制定的資助計劃是供夏易融到大學畢業,此外每月五十的生活費,通過紅十字匿名資助。張老爺子知道夏易融成績好,就讓紅字會以獎學金的方式發錢,他也是想讓夏易融有尊嚴一些。
張老爺子本想着一直不見夏易融,可沒想到他接到電話,說他資助的那個小孩住院了,監護人不願意掏醫藥費。
既然是資助人,就連醫藥費一起掏了吧。
張老爺子去醫院時,只有夏易融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張老爺子身後跟着我和張夏先和張臨皓,我是想來看看他,張臨皓不知為何堅持要來,張夏先是來看熱鬧。
張老爺子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緣由,無非就是夏易融的叔叔認為夏易融在學校偷錢将其暴打一頓,打完了發現得送醫院,叔叔又不想掏錢罷了。張老爺子來醫院之前就把我叫去了他書房(他覺得我比張夏先老實),張老爺子問我,時不時夏易融偷得錢。我說,沒人看見是誰偷得錢。
張老爺子聽罷嘆了口氣,說,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吶。
夏易融穿着病人服,臉色蒼白,衣領處的鎖骨清晰可見,他聽見有人靠近,睜開眼。
大抵這麽狼狽的情況與他而言已經是常态,所以他并沒有覺得難堪。他看了看我們,想開口,被張老爺子攔住。
“夏易融是吧?”
夏易融遲疑點點頭。
“我是夏先的爺爺,夏先說你病了,我就順路來看看你。上次你們去踏青,你救了夏先一命,對吧?”
夏易融搖頭說:“那不算…”
“你救了我孫子一命,這恩情我得報。”張老爺子拉下臉,“你出院了來我家小住一陣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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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易融聽了猛地想坐直,卻忘了自己身上有傷,疼的臉直抽搐,他咬着牙說:“這不行…”
“這有什麽不行的。我說了算。”
張老爺子話說的霸氣,其實也是欠考慮。夏易融家裏有個爺爺,他得照顧他爺爺,怎麽可能在外人家裏養傷。
張老爺子說完也覺得不妥,就只得說:“有什麽事就直接找夏先,你們是好同學,夏先會幫你,爺爺更會幫你。”
張老爺子這話說的更有漏洞。其一,他不了解夏易融是什麽人,夏易融怎麽會求別人幫忙。其二,夏易融心中他和張夏先才不是好同學,他不可能找張夏先幫忙。
但張老爺子心意是好的。他給夏易融掏了醫藥費,又給夏易融找了個護工,算是仁至義盡。
與此同時,張老爺子安排我和張夏先陪床——“你們是同班同學,要互幫互助,小夏住院拉下功課,你們得給小夏補才行。”張老爺子如此說道,當然,他更忽略了一件事,我和張夏先的成績加一起都不如夏易融。
我和張夏先不給夏易融補課,有人來補。我和張夏先去醫院看夏易融時,剛推門就看見床邊已經坐了一個人了。
張臨皓正拿着書給夏易融講題,他推了補習班和書法班,專門來照顧夏易融。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是很溫情的。
那時候正是春末季節,天氣即将變熱。路上的風開始有微熱氣息,很快就要脫掉外套穿單衣了。在這種天氣中,人也會變溫和。
我和張夏先張臨皓放學就往醫院跑,去到那裏之後張臨皓給夏易融補課,我和張夏先無所事事虛度年華又不覺得無聊。保姆每天會來給我們送飯,夏易融的營養餐遠比家裏的日常餐豐盛的多,加之這種略微妙的氛圍,張夏先每次都能多吃兩碗飯。
夏易融對張臨皓很是信任,像是個流浪狗突然找到主一樣,特別聽話。而張臨皓對夏易融也同樣滿是善意,雖然我很不明白他這種善意究竟從何而來。
夏易融自閉到一定境界,話少的可憐。夏易融在班級從不積極發言,向來不曾表現自己,除了眼鏡妹,他難得有交流的對象。而在這段短促的時光中,夏易融卻還是較為陽光的。
夏易融開心的原因很大部分是因為他爺爺——敬老院改建結束,他爺爺再一次在政府的幫助下住進了敬老院,每月還有幾十塊的補貼可以拿。如此一來,夏易融就不必擔心他爺爺在那個家裏挨揍挨餓了。
在醫院裏每天能吃好喝好睡好,實在再滿足不過——雖然這種滿足是拿肋骨斷裂換來的。
夏易融住院時,張夏先還在堅定不移找尋偷錢的小偷。那幾天我們班有好幾個男生都買了最新版的旋風悠悠球,嫌疑人太多,惹得張夏先十分生氣。
“我一定要抓住那個小偷。”吃飯時張夏先怒道,“那幾個買悠悠球的肯定有一個是的!”
按照張臨皓的指示,張夏先又開始逐個分析那幾個男生的家庭屬性,從中挑選出最不可能買悠悠球卻買了的那個家夥。
我們這邊像是讨論國家大事一樣,那邊夏易融像是踟蹰半響般低聲說:“那個…”
我一直以為夏易融是個腼腆的人,因為他說話總是小聲小氣的,像是怕吵到別人般。其實不然,他的聲音從一開始到後來都很小,輕聲細語的,他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寄居生涯,從福利院到敬老院到他叔叔家到他小姨家,他經歷過很多毆打與辱罵,也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寄人籬下”的羞恥和忌諱,所以他在不知不覺中就養成了這種習慣——小聲說話,動作輕緩,像是哆哆嗦嗦的奶貓,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來毆打,可憐。
對周遭環境的敏感與懼怕,對自身遭受痛苦的麻木與習慣,造就了這樣一個看起來面露無辜茫然又腼腆羞澀的孩子。
“無辜茫然腼腆羞澀”,這麽形容起來,夏易融倒像是生活在溫室中嬌弱的花一樣。
其實看起來也是如此,從始至終,夏易融都像是無辜的孩童般,那些過去的傷痛似乎沒在他身上心裏留下任何傷痕。
在很久之後我才發覺,林西水漂亮,夏易融無辜,這二者是我最願意溫柔對待的人。
夏易融小聲打斷我們的談話,張夏先哼:“怎麽啦。”
“那個…”夏易融說,“不用找了。”
張夏先:!!!
“錢真是你偷的??!!”張夏先瞬間被點燃。
“不是…”夏易融黑線搖頭。
張臨皓拍了拍夏易融的腦袋,道:“你想被人當一輩子小偷?”
“可…”夏易融垂頭道,“我已經挨打了,嬸嬸也把錢還了。抓不抓真正的小偷,已經不重要了。”
夏易融自有他的一套邏輯,這邏輯在旁人看來聖母至極傻逼至極。他向來對命運不反抗,是個随遇而安的家夥,即便那來的是災難,他也能坦然接受。
于是夏易融就被張夏先訓斥了,張夏先震驚道:“夏易融你太沒種了!”
夏易融這般向命運低頭的可憐姿态意外激發了張夏先的正義之感,他一拍桌子氣勢洶洶道:“夏易融,我一定會幫你的!”
張夏先自然沒能找到真正的小偷。實際上偷錢事件一早被班級遺忘,即便夏易融不去上學,也沒有人在意。眼鏡妹期間來看過夏易融幾次,她帶了水果,和夏易融說了好一會話——夏易融聽着眼鏡妹講述學校的趣事,眉眼彎彎露出笑,他穿着病患服,映照着窗外的光,像是單純的小王子。
我是在之後才發覺,夏易融笑起來也是很可愛的。
眼鏡妹對我和張夏先還是很讨厭,擋在夏易融面前說:“你們不能再欺負夏易融了!”
張夏先不屑道:“我家掏的醫藥費,我想怎麽着就怎麽着,有本事你掏醫藥費啊。”
眼鏡妹瞬間漲得臉通紅,她當然沒錢。夏易融也面帶尴尬,他自然知道,自己受張家恩惠。
——張夏先的抵禦機制很大一部分是由金錢構造的,年少無知涉世未深未見過世面時,他一度将自己家庭的財富當做高人一等的資本并以此譏諷他人,而在張夏先得知這些金錢的來源想要低調時,已經來不及了。
眼鏡妹被張夏先氣跑之後,張夏先也不開心,對夏易融說:“你怎麽和小麻子玩這麽好,小麻子長得不好看,以後別跟她玩。你看我,就只跟鄭篤藝玩。”
“小麻子”是眼鏡妹的外號,因為她臉頰上有不少褐色雀斑。
夏易融對張夏先的“美醜觀”略不解,只是說:“她對我很好的。”
張夏先一臉慘不忍睹:“你和趙昴都沒救了。”
我才是無辜躺槍。
傷筋動骨一百天,夏易融被他叔打的那麽慘,新傷舊傷累在一起,沒個幾個月壓根好不了。夏易融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從春天到夏天,直到要放暑假時他還沒好透。
張老爺子有意讓夏易融在醫院多住一段時間,說是住院,醫院看在張書記的面上壓根沒收什麽錢,畢竟以後需要仰仗張書記的時候多了。
夏易融養傷的這段時間我們幾個小孩處的還挺好,平日裏玩玩鬧鬧的,夏易融也總是帶着笑,他爺爺那邊一直安安穩穩不需要他操心,這段時日的生活應當是他活的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期末考試結束那天,我和張夏先考完之後準備去醫院時,四眼田雞叫住張夏先,問他要不要去游泳池玩。
我們這邊的游泳池就一室內舞廳改建的,一到夏天那附近都飄着濃郁的八四消毒水味。泳池裏什麽人都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人五毛錢一張票,小孩不要錢,因此會游泳的小孩總是往那跑。
張夏先被四眼田雞叫走,就剩我自個去醫院。我去病房時發現夏易融不在裏面,結果在小花園看見夏易融和張臨皓正在說話。
醫生讓夏易融多出來走動見見太陽,張臨皓就帶着夏易融來小花園裏來溜溜,小花園裏有零星三兩病人在走動,這倆家夥就坐在小石凳上。
……
“…臨皓哥,你弟弟叫什麽?”
“楚自隽。”張臨皓解釋道,“‘隽秀’的‘隽’,表示出衆,以後你寫作文可以用這個詞。”
夏易融頗受教育般乖乖點頭。
“他和你年紀一樣大,但是比你調皮多了。”張臨皓說,“你們倆要是在一起玩,他準能把你惹哭。”
“我才不哭呢。”夏易融說,“我都沒哭過。”
“我弟弟也不哭。你們倆這一點挺像的。”
“我叔以前拿煙頭燙我,我把嘴都咬出血了,都沒哭過。”夏易融撸起袖子給張臨皓看,平白直敘道,“你看,燙了三次,這裏的肉都焦了。幼兒園打預防針,我叔不給我錢,說用煙燙也能預防生病。”
張臨皓摸了摸夏易融的腦袋:“等你考上大學就好了。考上大學自己掙錢,就能離開這裏。”
只是在此之前,你要保證自己活着不死,還要保證自己不變質。
“我要上北京的大學,那裏離這邊遠,我叔叔肯定不會去那邊打我。到時候我就把我爺爺帶走,我可以邊打工邊上學,我聽阿姨說,在北京給人端盤子一個月都能掙好幾百的。”夏易融面帶憧憬,問,“臨皓哥,你呢?”
“應該也是北京。”張臨皓沉思道,“那裏好學校多,機會也多。”
“那你先去北京,我再去北京,到時候我去找你,好不好?”夏易融說。
張臨皓應聲說好。
“那你弟弟呢?”夏易融又問。
張臨皓笑笑:“跟我媽回老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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