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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我喜歡貓。

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養過一直貓。

家屬院一直有很多野貓游蕩,有的野貓是迷路的家貓,溫順不怕人,有的是天生流浪漢,明明懼怕卻要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

不知什麽時候起,院子裏的流浪貓大軍裏多了只灰色小貓。那小貓的脖子上綁着一根細紅繩,那紅繩應該是在它很小時就被人綁上去的,早已深入皮膚,若是這貓繼續長大,一定會被這紅繩勒死。

那貓明顯因為脖間的異物痛苦不堪,可它太兇,跑得又快,旁人壓根接近不了它。

尚且年幼的我和趙煋張夏先看這貓可憐,想救它。

那段時候我們一有時間就守在院裏等它過來,用食物用漁網用麻皮口袋卻一直抓不住它。眼看着那貓因為紅繩越發痛苦,直到我爸幫忙抓住了那只小貓。

我爸從小在農村長大,抓麻雀補金蟬是能手,抓只小貓分分鐘的事。我們本沒想着去求他,可他自己出了山。他把貓四肢拴起來,小心翼翼把脖子上的紅繩剪斷,又在衛生間給小貓洗了個澡。小貓全程可兇猛,一開始嗷嗚嗷嗚跟小老虎一樣叫個不停,後來叫累了,咩唔咩唔的叫,也挺可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按道理說我早就該忘記的,但不知為何,我總是能模糊想起我爸給貓洗澡時的樣子。因為我爸平日沉默寡言面目嚴肅,我們都很怕他會弄傷小貓,可沒想到,他捧起小貓時的動作,再小心翼翼溫柔不過。他眼神帶着笑意,輕輕幫小貓剪開繩子又帶小貓去洗澡,整個過程都極具耐心,即便被小貓抓了手也毫不在意——因為那回憶太過久遠,我實在記不清這一場面是否來自我內心的杜撰。而我之所以在時間積累中我腦補出這麽個場面,僅僅是為了讓我爸在我的心中顯得更加溫情一些。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的家庭可以像張夏先他家那樣。我希望我爸媽可以多關注我些,希望趙煋能罩着我,甚至希望我爺爺可以像張老爺子那般,哪怕是對我訓斥幾句都好。

在“家”這一方面,我是想渴求更多的。

而那時,我爸把貓弄幹淨,問我們,想不想養這只貓。

我和趙煋一個勁的點頭,說好好好。

我們懶省事,叫它“咪咪”。

張夏先也想養的,但他媽說貓愛偷吃,不讓在家裏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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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只灰貓也不是那麽好養的。

它壓根不想成為一只家貓。

我們住大院,每家都是兩層獨棟小樓加一個小院子,壓根沒辦法關貓,一個不小心貓就從家裏跑丢了。咪咪也是,那天它在我們家洗澡吃飯,連夜都沒過,幹脆利落逃出了房間。

害我悄悄難過一宿。

趙煋看我實在難過,就說:“小昴,只要我們守着咪咪,咪咪一定會回來的。”

于是我們就真的一直守着。

我們在咪咪每天會經過的地方放了食物,等待過路的咪咪大發慈悲吃一口。家裏的門一直留個縫,門縫裏也擺着肉幹,希望借此吸引咪咪。可是一直無效。

我們等了好些時日,直到雨季。

那些天連續下了很大很大的雨,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電閃雷鳴,像是末日,正在我和趙煋擔心咪咪的生死時,咪咪來了我們家。

這只樣貌普通灰不溜秋的野貓,悠哉悠哉吃完了碟子裏的肉幹,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自顧自爬上了沙發睡起覺來。

把我們家當做它的行宮。

整個雨季,咪咪都在我們家。它很乖,不吵不鬧不偷吃不破壞東西,安靜在沙發上舔毛或睡覺,作為房主的我們只需提供食物就行。它也不會靠近人,不管我對它表現出多大的善意它都不會搭理我,每每我想去偷摸它一下,它都一股腦跑很遠,甚是怕生。

但即便不能觸摸它,我都覺得很開心。僅僅是每天看看咪咪,我都很開心。

雨季結束後,咪咪再次離開了我家。沒等我從傷心中恢複過來時,咪咪再次光臨我家——從那時起,每逢天氣突變時,咪咪就來我家小住。刮風下雪時會來,烈日炎炎時也會來,來了就吃吃睡睡,壓根不拿自己當外貓,可卻從不讓人觸碰。

咪咪就這麽斷斷續續在我們家住了兩年,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它或許是找到了新的家,或許是遇到了意外,或許是回了它的星球。雖然有很多可能性,但我和趙煋都知道,我們再也見不到它了。

在得到這一認知後,我難過了很久。我媽提出過再養一只貓,被我拒絕了。雖然和咪咪并沒有什麽交流,甚至我連抱都沒抱過它,但我卻認定了它自己。不管是再好的貓我都不稀罕。

我爸為此也失落許久,每逢變天,他都會悄悄準備好貓飯,等着咪咪回來。他在窗邊眺望許久,卻始終不再有貓回來。我和趙煋只是小孩子,不會照顧小動物,每次咪咪來我們家,都是我爸給它準備食物。大抵因為我爸是最開始就幫助咪咪的人,咪咪對我爸也較為信任,在極少的情況下,咪咪會允許我爸摸摸它。我爸盡心盡力照顧咪咪,最後依舊落得被抛棄的下場。

貓真無情。

我是在咪咪之後才發現我有點受虐傾向。

咪咪越不愛搭理我,我越覺得咪咪珍貴。換成其他的貓,稍微粘人一點我都認為這貓沒檔次,卑躬屈膝毫無尊嚴。

我也喜歡狗,會因為狗的熱情與信任而滿足,但在內心最深處還是會覺得只有咪咪是最好的。

換言之,愈發得不到的事物,對我而言,就是愈發珍貴的事物。即便知道得不到,還是躍躍欲試,還是滿懷期待,還是不能釋懷。

當年的咪咪,如同現在的夏易融。

都是我得不到的。

其實那天我把相框放下時,心裏就已經恢複平靜了。我在理清思路時就已經接受了這一現實,只是有些無法面對而已。

張夏先大方說:“你想要就拿去呗,見外個什麽。”

我勉強笑笑:“又不是什麽值錢玩意,你送我我都不要。”

張夏先怒:“哎嘿嘿,蹬鼻子上臉啊趙小昴,以後你要是想要我的東西,求我我都不給你。”

遲鈍如張夏先,是真沒發現這事。

我和張夏先一起長大,他是什麽人我再清楚不過。

張夏先不會對夏易融産生什麽情感,換言之,以夏易融的脾氣性格,對張夏先而言沒有絲毫吸引力。張夏先的受虐傾向不比我輕,倒貼他的人他一個都看不上,誰要是不愛搭理他他才是抓心撓肝。

他不喜歡同性,即便喜歡,也不會喜歡夏易融。

我喜歡夏易融,夏易融喜歡張夏先,張夏先不喜歡夏易融。

第二天去學校時,夏易融如往常一般和我打招呼。我如往常一樣回應他,心中卻想,诶?我竟然這麽冷靜?

我果真,是個能很快接受現狀的人。

嘁,不然呢?

我只能接受而已。

元旦前夕,又是考試。

這次我沒能和夏易融一個考場。

考試那兩天我一直處于較為麻木的狀态,不想看試卷,不想寫字,消極罷工,要死不死。最後一場考試時,離考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張夏先就出現在我的考場窗外。他沖我擺手,故意大喊:“趙小昴!交卷啦!”

惹得監考老師跑出去大喝讓他們滾蛋。

張夏先哈哈大笑,喊:“趙小昴趕緊交卷,我上急速開好機子等你!”

走廊一陣大笑。

我:……

我無語扶額,倍感丢人之餘,又隐約有些釋然。

我于是才發現,我對張夏先絲毫沒有什麽妒忌和怨憤。在得知夏易融喜歡的人是張夏先時,我也僅僅是在內心一陣“我操”,壓根沒有對張夏先有任何不滿。

也是,我倆從小玩到大,這都多少年了。

張夏先是我兄弟夥,誰要是跟我過不去,張夏先會撸袖子幫我幹架。誰要是跟張夏先過不去,我也絕對不會慫。

在我心中,張夏先遠比夏易融重要。

這是真的。

所以我應該看開。

元旦時,我和張夏先去了北京。

原因有三。一是趙煋。趙煋大四,即将畢業,他去北京投靠了林西水,在那裏找了份實習工作。這消息是林西水讓我告訴我媽的,我媽得知後有些放心不下,礙着面子又不想過去探望,就讓我去。二是張臨皓。張臨皓住院了。他在學校一直受女孩喜歡,聖誕節時拒絕了一個當衆表白的女孩後,張臨皓被一個酒醉的男學生用空啤酒瓶敲了腦袋。這事張臨皓沒給家裏人說,但身處北京的趙煋知道了這事,趙煋傳話給林西水,林西水傳話給我,我傳話給張夏先,張夏先作為張家代表沒有将這消息告訴大人,而是說“他不想讓家裏人知道是怕爺爺擔心,爺爺知道了一定得跑北京,還是不要讓爺爺奔波了”,于是張夏先要代表張家去北京探病。三是林西水。林西水知道我情路不順的事,他說這事十分重大得面談,所以讓我去北京散兩天心。

綜上所述,我和張夏先去了北京。我媽把我們送上火車,林西水在北京接站,無縫銜接。

安全起見,我媽給買的軟卧票。人特少,那小隔間就我們倆。一路上我都在看書,張夏先把游戲機的電池用完就開始倒騰我,他從下鋪爬上鋪來,我倆的床鋪面對面,他趴床上仰頭看車廂板,突然問:“趙小昴,你還記得,咱上次坐火車是什麽時候麽?”

“嗯?……好像是去青島?”

“嗯,還有煋哥。那是小學幾年級啊?四年級還是五年級來着?姓楚的正好有學校活動,他沒去。”

“嗯,好像是吧。”我都已經記不清了。

“那次你還暈火車,吐的到處都是。”

我:……

“有這事?”

“我能騙你麽,你吐的特惡心。”

“你特麽就別提這麽惡心的事了…”他這麽一說,我又有點想吐。

張夏先:“喂。”

趙昴:“昂?”

張夏先:“那個林西水,那麽好?”

我:??

“小林哥一直很好啊。”

張夏先:……

張夏先:“哼。”

我:???

“我跟你說,到了北京,你最好不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不然我跟你媽說。”

我:……

“你腦子都是些什麽…”

張夏先他…好像,誤會了些什麽…啊……

“也不知道那姓楚的,怎麽那麽多爛桃花。”張夏先突然罵了句,“平白無故都能被砸磚頭,他也是個傻逼,就這麽忍了。要是我,哪怕被開除我都得撬了那鼈孫的腿。”

“臨皓哥又不是那種人…”

張夏先剛想反駁,又悻悻閉嘴,“他那家夥就一孬種,歹毒。以前在家裏那麽牛逼,現在在外面倒學會裝孫子了…”

張夏先抱怨許久,最後利落總結道:“大傻逼。”

火車到站時,林西水已經在出站口等了許久。他見到我時就一臉壞笑,攬我肩膀耳語:“快來哥哥的懷抱!哥哥安慰你受傷的心靈!”

我:……

張夏先狠狠抽了下眼皮,怒:“去醫院!”

林西水哈哈大笑:“張公子最近情路不順?”

張夏先:……

張夏先就惡狠狠踢了我一腳。

這家夥的脾氣啊…越來越壞了。

我們去的是林西水家。坐出租車,路上林西水給我講了很多。旁的倒沒多講,講的是趙煋。

“你們兩個,一會到家,不要問趙煋怎麽住我家,能裝傻的一律裝傻,和錢沾邊的東西一概不提,明白了麽?”林西水問。

我點頭說好。

趙煋自從來了北京,就一直住在林西水這裏。他雖然是我們那邊省會的一本大學生,但專業不熱門,個性沉默不善言語,在北京難得找到了一份文書工作。實習生,錢也不多,每月吃穿都拮據,更別談租房子了。趙煋租不起房子,就住在林西水家裏。他不用交林西水房租,平日也不下館子不吃快餐,每每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順便喂養林西水。李妍萱也在北京,她在私立幼兒園當臨時教師,跟小孩同吃同住,省去了房租和飯錢,偶爾來看看趙煋,陪趙煋一起下廚,從食物方面報答林西水。

這是趙煋這輩子最狼狽的一段時間。

“你哥也不容易,長點腦子別跟他不對付。他跟家裏還怄氣呢,憋着口氣想混出名堂來…”林西水搖頭笑笑,“北上廣這仨地方,聚集了全國百分之九十高材生,比他厲害的多了去了。想混出名堂,哪是這麽容易的事。”

到的時候張臨皓趙煋李妍萱都在。

我進門就看見張臨皓,他頭上裹着紗布,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張臨皓又變了。

九月到一月不過彈指一瞬,張臨皓倒是又變了個樣子,看起來…我不知如何形容是對,但他看起來,比之前在張家時輕松多了,他之前在張家總是一副上了發條的緊繃模樣,難得如此懶洋洋。他見我們,和善道:“來了?”

我忙點頭。

張夏先輕輕哼了聲,“真醜。”

幾個月不見,第一句話就這麽不讨喜。

張臨皓卻不像以前那樣無視張夏先,他随意笑道:“都上高中了,脾氣還這麽壞?”

張夏先瞬間漲得臉通紅,倔哄哄不吭聲。

我在一旁,覺得十分奇妙。

張臨皓明顯變了。換做以前,他不可能這麽和善同張夏先說話。或許是環境原因,或許是他已經成熟……變了很多嘛,這家夥。

以前要說是自我克制的禁欲修道士,現在看起來正常多了。

林西水過去啪的關掉電視:“醫生怎麽說的?靜養知道不?”

張臨皓笑笑,側頭瞧了眼廚房方向,“立面兩位太吵了。”

林西水提高音量:“你們倆別親了!出來了!”

過了一分鐘,趙煋李妍萱才從廚房出來。

趙煋見我們就點點頭,倒是李妍萱跟我們說了好一會話。趙煋還是老樣子,默不作聲的一個人,只有在李妍萱面前才能開朗一些。我識趣沒問趙煋什麽時候回家,也沒說家裏的事,只是在飯桌上誇贊李妍萱的廚藝了得。

也多少有點心酸。趙煋以前在家,哪下過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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