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八十三章

那天李妍萱趕跑了自家老公,在茶館和我聊了許久。

她問了我的近況,對我現在的工作表示贊賞,随即又說了些自己的情況。

她在前幾年通過招考進了事業單位,随後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這男人也不是北京人,家在河北,在北京做瓷磚生意。兩人在北京一起奮鬥挺不容易,好在相互扶持幾年下來也有了些積蓄,小日子過的也不錯。有個兒子,由老家的奶奶帶着,等到适齡年紀再帶來北京上小學。

看起來很幸福就是了。

講講彼此近況,聊了聊飲食和當日天氣,最後還是李妍萱沒忍住,提起了趙煋。

“你哥他…還好吧?”

“就那吧。”我笑笑,“反正大家都大差不差,都還成。”

對趙煋,我一直是有些怨言的。

他和李妍萱是我最初愛情的範本,我認為愛情就應該這樣忠貞不渝不屈不撓幹柴烈火感天動地無所畏懼。可之後他們分手,之後趙煋結婚。

那時我有些埋怨趙煋,認為他毀了我心目中的愛情範本。

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那時多傻逼。

愛情這玩意本就是不穩定的,人活百年,變化莫測的多了去,誰都無法保證能永遠只愛一個人,誰也無法保證能和這一個人過一輩子。我埋怨趙煋,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按照我理想的步驟生活罷了。

我告訴李妍萱趙煋一早結婚生子,說趙煋現在已經是市城建局的二把并主持工作,說趙煋的兒子已經會走路,叫趙穩,我爸起的名字,希望這孫兒以後安安穩穩。

“真好。”李妍萱笑着應聲。

真好。

除了這倆字,還能說什麽?那些往日一早消逝,各人都有了心滿意足的全新生活,沒人再想着複合,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再願提起。還能說什麽?一笑而過,說,行啦,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李妍萱并沒有要趙煋的聯系方式,也沒有托我向趙煋問好,她大抵是不希望再和趙煋有任何牽扯,不願找這個麻煩。

這兩人于對方而言,都是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分手的戀人倘若知道對方的近況,不管心裏是愧疚還是自得,到底是有個交代。而這兩人以那種方式倉促分開又始終沒有聯系,雙方心裏都會将對方當成一個邁不過去的坎,會擔憂,會惦記,會牽挂,會幻想,會害怕。如今李妍萱終于解脫,只剩趙煋還一直背着這個包袱。

分別之後,我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告訴趙煋這事。

無所謂了,誰還能沒個包袱。

那年夏天我趁着項目完工休了幾天假,回家來看看爸媽和小侄子。

趙煋新家所在的小區算是市裏較為高檔的小區,經常組織活動,或是放露天電影,或是組織文藝彙演,或是普法課堂等。活動由物業和志願者發起,各大商家贊助,在這大氛圍下業主也紛紛響應,總歸整個小區有聲有色。我回家那幾天正好小區進行歌唱比賽,大人小孩一窩蜂的在小區吊嗓子,挺有趣。嫂子和我媽也參加的比賽,兩人合唱,沂蒙山小調,作為參賽者家屬,比賽那天我們全家出動,為這兩位女性搖旗助威。

比賽是晚上,除卻歌唱還有舞蹈和魔術,硬是将比賽變成了一次晚會,只是晚會節目質量有待商榷罷了。

夏日夜晚,天氣悶熱,蚊蟲不斷,氣氛卻一片火熱。我和趙煋擠在第一排觀衆席,他抱着兒子,我抱着攝像機。趙穩是個乖巧小孩,從不哭鬧,吃了睡睡了吃,省心。趙煋比過年時胖了些,嫂子坐月子期間每天大補,吃不完的就丢給趙煋,趙煋平日也不運動,很快就會成為一個發福中年。

我倆百無聊賴看着節目,等待家人的出場。這會兒太悶熱,我一身汗不說,被這溫度和擁擠搞的心情也不甚好。

“小昴。”趙煋閑着跟我聊天。

“嗯?”

“結婚這事,你是怎麽想的?”

每逢被人問到這個話題我都本能回避,三兩句糊弄過去,可趙煋明擺着不是随口問問。

“你也不小了。”已為人父的成年人在嘈雜擁擠的環境中不得不太高音量,他大聲問,“如果不相親,怎麽能遇見喜歡的人呢!?”

“這不是,人在北京麽。”我笑笑,“沒想過以後在家發展,不想找個家裏的對象。”

“那你在北京就正經談戀愛了?”趙煋明顯不甚滿意,大抵這幾年他在家聽夠了我媽對我的抱怨,一直憋着口氣想念叨我一頓,“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只想戀愛不想結婚就算了,你看看你,連個戀愛都不談,白白把自己給耽誤了。”

音響設備太差,雜音震的人耳發麻,歌唱得難聽,破鑼嗓子像是烏鴉叫喚,身邊小學放假的熊孩子一直上蹿下跳踩着我幾次了,人群中彌漫着的汗臭味讓人頭暈眼花。

“小昴,你的事兒都成媽的心頭患了,爸媽也不容易,養活咱們到這麽大,不就是為了能讓咱們過得好?你在北京一個人不容易,有個女孩相互照應着多好,早點成家立業,讓家裏放心。”

苦口婆心。

可我他媽活了這麽多年,不是為了這。

我想和趙煋據理力争,想反駁他,想讓他別那麽多閑事,可話到嘴邊,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十八歲那年的趙煋一早遠去,他成長為現在這樣令人可信可靠有擔當作為的成年人,他一早忘記當年自己的叛逆不羁,他在撞了南牆之後開始認命,繼而諄諄教誨會他的弟弟來。

行了,就這樣吧。

趙煋又說了幾句,嫂子和媽媽上了場。音響設備爛的一塌糊塗,壓根聽不出原聲,她倆唱完,我和趙煋賣力鼓掌,我關上相機,今晚任務完成一半。她倆下臺後還有五六個節目,節目最後是宣布名次和抽獎,這次活動的贊助商是市裏的家私城,獎品是床墊等床上用品。趙煋帶兒子回去換尿布,我媽和嫂子去了後臺,只留我一人還坐在原位——我得等到最後的抽獎才行。

下一個節目是魔術。

主持人說這魔術師是天津什麽什麽團的,小有名氣。魔術師穿着上個世紀的“魔術師”标配,花衣服花帽子,胸前累贅的襯衫領子,讓人看着都流汗。這魔術師臉上帶着故作的笑,每變出個花樣都露出一驚一乍的神情,可花樣無非是變鴿子變花瓣變玫瑰花,乏善可陳。

明明是最無趣的節目,背景音樂卻是如史詩般大氣磅礴的音樂,在高潮時還穿插着女高音的伴唱,頗有股如泣如訴的味道。

實在狼狽。

大抵是那音樂太悲壯,不知不覺,我竟然看不清舞臺。

眼眶酸澀,想哭,于是就真的溢出了一點眼淚。

我很想夏易融。

很想他。

如此到一四年,放假,我又順勢休了一周的年假,這次過年回家能待小半個月。逗趙穩,糊弄家裏安排的相親。二十六歲,相親這東西,還能撐得住。

回家這些天我一直悶在家裏,張夏先和孫蛋王都不在本地,我也沒個人喝酒解悶。過年那幾天整個大院都沒什麽生機,沒有往日熱鬧,大人們都強顏歡笑,只有小孩鬧騰。有些奇怪,可這奇怪又像是被強裝不存在一般,怪異的讓人難受。

這次回家我隐約感覺到家裏的氣氛有些沉悶,就算是大年三十都沒有多快活。我單純以為是自己的婚姻大事惹得大家不開心,直到年初三那天,我聽到大院的傳言,說,張夏先他爸被紀委帶走了。

紀委的人直接去省政府帶走了張夏先他爸,上了铐。敲門的時候,張夏先他爸正在批文件。

張夏先他爸一早料到會有這天,一早将事情安排妥當。不管他最後落得什麽下場,家裏人都不會受牽連。只是他本希望張夏先能一早負起擔當,而張夏先一直沒體諒他的苦心。後來形勢越來越緊急,張夏先也意識到了嚴重性。他開始四處奔波托人找關系,從張老爺子的舊友到他在北京的舊識,哪怕有一點希望都不放過。

張老爺子已是期頤之年,老态龍鐘,沒有幾年活頭。靠着老爺子的關系根本辦不成什麽事,至于張夏先那些狐朋友狗更是指不上,這種關鍵時刻大家都只顧着自保,哪還有人逞這狗熊英雄。

他爸被帶走第二天張夏先就從外地回來,他看着還是那般體面,可能夠支撐他的脊梁已經倒塌。

“偏頂着這風頭…”他兩眼全是血絲,吐了口煙悶聲道,“該找的人都找了,判幾年刑不怕,盡量弄個監外執行…就怕要人死。”

凡事都怕“頂風頭”,83年嚴打時當街撒尿都能弄個死刑,若換成現在,尿他個一百次也就是“教育教育”了事。時局不同,同樣的事遇不同結局。換言之,按照現在的形式,殺一儆百,張夏先他爸可能會被判死刑。

一三年換屆,前前後後下馬大批高官,不外乎是站錯隊的倒黴人。但凡有一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能猜測出下一個被查的是誰,至于張夏先他爸,不過是遲早的事。

說是張夏先他爸早在一二年就開始偷偷摸摸往北京跑,悄悄打點上邊,試圖躲過一災。可這次的動蕩遠比過去聲勢浩大,他躲不過,也沒人敢幫他躲。紀委從一二年就開始查他,不提站隊,只查賬目。每一筆入賬來源,不動産數額,經手項目的不對數,但凡是紀委想查着的,沒有查不着的東西。

貪污受賄,千篇一律沒新意的落馬理由。

張夏先他爸被帶走的消息傳開,有幸災樂禍,更多的是懼怕根株牽連。張夏先他爸的案子最開始是從省部查,一條線下來查到了市級,過去跟他幹過的官員每個都被紀委叫去盤查,只消是同一隊的都不放過,這其中自然包括我爸。

年初六,我爸被紀委喊去問話。

我媽兩眼通紅,在家坐立不安等待我爸回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應對的方法,只能聽天由命。

那是最壓抑沉悶的幾天。整個大院被帶走八九個人,都是我叔叔輩。各家人故作面子要強作什麽時都沒有發生,可背地裏都如我媽那般悄悄哭泣。

水至清則無魚。

直到年十一,我爸才回了家。這胡子拉碴滿臉疲憊衣服全是折子皺紋的男人進門第一句話是說,“都愣着幹嘛?沒事了。”

這話剛落,我媽就哭了出來。

沒事了,沒事就好。

我爸是大院裏僅有的幾個“幸存者”之一,他這麽多年手裏都幹淨,硬是沒讓人查處什麽。除卻這些,我想着或許還有張夏先他爸的原因——他爸在後期就一直有意遠離我爸,我爸不再是他的左膀右臂,參與不了他的事。張夏先他爸不知不覺走到那一步,他不願再拉我爸下水。

是張夏先他爸保了我爸。

張夏先他爸的事牽扯到了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個官員,受賄金額從百萬到萬不等,手表字畫煙酒收藏品,累計數目在這幾年的他貪污案中排不上號,但也足夠令人咂舌。

這事前前後後拖了四個月,張夏先也奔波了四個月。那段時間他一直在北京,就住我那。我眼看着他在那幾個月中因遭受各方打擊而迅速成長,可也就是看看罷了,給不了他什麽幫助。

他在那段時間也染上很重的煙瘾,比我當年更甚。我知道他一抽煙就說明他悶,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寬慰他為他出謀劃策,就只得任他抽去。

也陪他壓過幾次馬路。後半夜一兩點,我倆在老區的梧桐路上閑轉,轉累的就坐在路牙子邊上抽煙。

他現在是求人的姿态,卻也想讓自己盡量體面精神幹淨利落點才能不被人笑話,可不管他怎麽強裝,舉手投足還是落得狼狽。

初夏的淩晨,我倆翻牆進了一所高中,在那小操場上坐着看天。

“事已至此…”他喃喃自語。

事已至此。

有些事只能在心裏想,沒辦法說。

我們不提那些事,不說他爸,不說形勢走向,只說無關緊要的閑散事。

我們聊了很多,聊兒時,聊年少,聊互不知曉的大學時光,聊周邊人的際遇,聊這他媽操蛋的人生。

“哎,趙昴。”

“嗯。”

“你現在,跟夏易融,還有聯系麽?”

……

這是我很長時間都沒有聽過的名字,我一直避免想起這名字,後來也漸漸真把這名字擱置在最深的心裏讓這名字布滿塵埃,我以為我忘了,可猛地被人提起,還是一陣驚慌無措。

大抵是我表情太直白,張夏先搖頭啞然一笑,“我早該猜到的。”

“對不住啊。”他丢了手裏的煙屁股,兩手過頭伸了個懶腰,似是無意又像是盡量裝作無意般,“對不住啊,趙昴。”

七月時,紀委将案子轉交到法院,張夏先他爸從違紀上升到違法,不知結果如何。這種案子難判,保不準就得拖個一年半載,張夏先他爸在那環境,每天都是受罪。

張家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和律師交涉的條件是,只要保人不死就行。死緩可以改無期,無期可以改有期,有期可以改監外執行,只要不是斬立決,總有辦法。也就是那段時間,張夏先他爸的身體變得很不好,他是标準的積勞成疾,一早得了冠心病。他早在零九年時就進行過心髒搭橋手術,如今長期處于這個環境,心髒愈發不好,經過審批,他在八月時進行了第二次搭橋手術。

不管這位長輩與我爸是什麽恩怨,如今他到了這一步,自幼被他看管長大的我只覺得十分心酸罷了。

畢竟我喊了他二十多年叔叔。

有些事是十分微妙的,張夏先他爸犯了大錯,涉案數額足夠蹲一輩子,對國家對社會造成危害,在旁人看來應該殺無赦,這案子若是放在網上恨不得有人來誅張夏先他家九族。可同時張夏先他爸的口碑非常好,他不上酒桌不近女色沒有情婦沒有桃色新聞,任職過的三個市區因他推行的舉措有了十足的發展,完善基層設施,修路修橋建學校建敬老院兒童救助中心整治社會治安,甚至他将貪污的錢,用去建高科技園。這科技園引進了很多外地的大企業,帶動下崗群體再就業,的确是做了好事。

很微妙罷了。

自打張夏先他爸被抓,張夏先的媽媽就從娘家搬了回來。這幾年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很不錯,足以面對現實。她對自己的丈夫愛到極致,在這麽個時間趕了回來,只為了讓這個家看起來不那麽單薄。

那幾天是張家最後的天倫之樂。張夏先他爸在家中短暫養病,由他媽寸步不離照顧着。張老爺子和張夏先謀劃着怎麽樣走下一步,張奶奶在廚房給兒子煲湯。

也就是那個夏天,張夏先為了活躍家裏氣氛帶回了一個女朋友,也是在那個夏天,張老爺子溘然長逝。

張老爺子離世那陣子,我請了個小長假,在家裏陪着張夏先好陣子。他沒有表現出什麽難過的模樣,喪禮結束後依舊為了他爸的事東奔西跑。

我和張夏先自幼相伴,可實際上誰都不曾真正了解對方。當然,人這一生一世,是永遠不會被旁人了解的。縱使夫妻都是同床異夢,更何況其他關系。

葬禮那天張臨皓短暫回來一趟,他沒和我們有什麽交流,匆匆來,匆匆走,到最後我竟然開始懷疑起他究竟來過沒有。

張臨皓和夏易融,是我見過最冷漠的人。

假期結束後我回北京,一切照常進行。趙穩現在正是三歲貓狗煩的年紀,別看奶聲奶氣的,整天上蹿下跳跟只猴一樣,和趙煋一點都不像。這小子跟我親近,一天給打三個電話,整天囑咐我給他買玩具。他最近看中了一個會變身的機器人,只消想起來就給我打電話,不住念叨,快把我念叨瘋,恨不得關機幹淨。這皮猴再次抽風叨擾我時,我正在酒吧,紛繁缭亂的沒聽見手機響。帶到手機響了第三遍,我才被面前的人提醒。

“趙總監,手機響了。”面前人笑。

我卻還只是看着他。

一片嘈雜,公司的人在一旁拼酒,林西水和靳子連不知跑到哪裏,歌手歇斯底裏的叫喊令人頭疼,五光徘徊,十色陸離。我一時間聽不清對面的人在說些什麽,只看的見他唇齒張合。

“趙總監?”他笑得露出兩個小酒窩,“怎麽了?”

“沒什麽。”我搖頭,報以應酬笑容,“葉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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