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田翩翩走了過來,有點兒擔心地看着她,“雙雙,你剛剛真把我倆給吓到了,要不我們陪你去看看大夫吧?”

張幼雙下意識地就想拒絕,主要是她從前頭痛腿痛得也沒去看過,在外面上班,哪有這麽嬌氣的,有個小病小痛忍一下就過去了。

然而田翩翩的态度卻很堅決。

陸承望皺了一下眉,嘆了口氣,遲疑地附和:“還是去看看吧,別諱疾忌醫。”

張幼雙:“……”

默了一瞬。

盛情難卻,張幼雙為難地撓撓頭:“那好吧,不過不急,把東西送過去我再去看看。”

甲方爸爸吳修齊動作迅速,未到一個時辰,就火速幫她找到了個清淨的去處,甚至家具都備好了,只等她拎包入住。

為此,他還特地撥了幾個小厮一輛馬車過來幫張幼雙她搬家。

東西都已經打包收拾好了,正準備往車上搬的時候,突然又被人攔住了。

張幼雙停下了腳步,深吸了一口氣,看着眼前的來人。

是周霞芬。

……

不過才一天的時間,周霞芬好像迅速衰老了下來。

這不是生理上的衰老,而是一種心理上的衰老,她整個人的神态都呈現出一股疲憊、怯懦、不安和後悔莫及。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神情複雜中透着股不甘,和剛剛那哭喪的生龍活虎樣簡直有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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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雙。”

張幼雙一言不發,淡淡地看着。

周霞芬勉強地擠出個笑來:“你、你真要搬出去住啊?”

“對不起雙雙,都是娘不好,娘向你道歉。”

周霞芬說着說着,看了眼張幼雙,竟然一抹眼淚哭了起來!

張幼雙整個人都震驚了。

還哭得特別真情實感!

“雙雙,娘錯了,娘後悔了!”周霞芬越哭越投入,捶胸頓足,“娘真悔啊,你說你要搬出去,娘真的心都痛了。”

由于這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張幼雙只覺得腦袋上天雷滾滾。

她認真觀察了一下周霞芬的神情,竟然還沒看出什麽虛情假意來。

她好像是真為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而感到後悔。

她想不通啊,想不通原本乖巧的姑娘怎麽就成這樣了呢。

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因為那個乖巧的姑娘早就被這對不負責任的狗爹媽給殺死了。

張幼雙并不懷疑周霞芬的真心,也絲毫不懷疑她的利心。

世上這種人難道還少嗎?知道兒子沒指望了爛泥扶不上牆了,女兒出息了帶着錢權走了,這才開始念起女兒的好了。

她或許對本尊的确抱有幾分親情,不過這幾分親情同她的寶貝兒子相比,同她的利心相比,簡直是一文不值。

如果有機會,周霞芬這種人會毫不猶豫地把女兒推出去來為家庭,為兒子謀福祉,頂多是在女兒走後掉幾滴眼淚罷了。

問題是就算家裏養的狗被偷了,一般人還會掉幾滴眼淚呢!

張幼雙一想到這兒就郁悶,替本尊都覺得憋屈得慌。

所以她不置可否,不予回應,就是這麽靜靜地看着。

周霞芬剛鼓起勇氣,看到張幼雙冷淡的神情,她怔了一下,又洩了氣,雙目茫然,簡直就跟天塌下來了似的。

怎麽可能呢?

她這沒出息的女兒怎麽可能就這麽有出息了?還攀上了吳家大郎的門路。

是啊,和《三字經》都不會背的安哥兒相比,自家閨女突然之間,搖身一變,顯得是多麽聰明,多麽有出息。

周霞芬越掏心掏肺地訴說,張幼雙就越覺得郁悶。

這遲來的“母愛”太特麽糟心了好麽!這話要是本尊聽到了得多難受。

通過腦海裏的記憶,張幼雙知道本尊姑娘對這對狗爹媽曾經還是抱有期待的,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地打擊中,這份期待幾乎被摧殘殆盡。

她不知道換作本尊碰上這個場景會是個什麽反應。

她不是張幼雙,既不想代替她原諒或指責這對狗爹媽,也懶得再和這對狗爹媽有任何牽扯。

張幼雙嘆了口氣,果斷地打斷了周霞芬的母愛大戲。

在田翩翩和陸承望幾個愕然的視線中,平靜地說:“太晚了,您覺得您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她心裏有點兒堵,因為記憶與本尊共情,更覺得有點兒窒息和難受。

“實話和您說吧,我其實不是你女兒,你女兒早沒了。”

遲來的母愛這根本算不上母愛。

對她上演掏心掏肺的這一幕有什麽意義呢,那個曾經期盼着父母疼愛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

兩個時辰後,收拾好一切,張幼雙坐在了藥堂的椅子上。

面前的大夫蓄着山羊胡,須發花白,很嚴肅,看起來就是個倍兒可靠的老爺爺。

看着大夫逐漸凝重的神情,張幼雙愣了一下,心裏忍不住打起了小鼓。

不是吧……這個表情,該不會她真的得了什麽難辦的病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這大夫嘆了口氣,收回了手,看了看她身後站着的陸承望又看了看田翩翩,一臉遲疑。

田翩翩也有點兒茫然,跟着追問:“大夫,雙雙沒事兒吧?”

這個時代明顯沒那麽強的保護病人隐私的意識。

這位山羊胡的大夫,一捋胡須,點點頭道:“夫人沒什麽大礙。夫人的脈象圓滑,如盤走珠,這是滑脈。夫人恭喜你,有喜了。”

此言一出,無疑于晴天霹靂當頭砸下,頭頂是天雷滾滾,瞬間把在場三人砸了個外焦裏嫩,紛紛呆立當場。

“!!!”這是張幼雙。

“!!!”這是田翩翩。

“!!!”這是陸承望。

張幼雙如五雷轟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翩翩和陸承望明顯也被吓到了。

田翩翩:“大夫,你莫不是弄錯了?”

被人質疑自己的醫術,大夫也沒不高興,溫和地笑道:“老夫行醫多年怎有可能弄錯,再說,這位夫人送來之前吐得這般厲害,這不是喜脈又是什麽。”

“可……可……”田翩翩無措地張張嘴,還要再說,“雙雙她沒嫁……”

“翩翩!”陸承望猛然開口,皺眉厲聲打斷了她。

田翩翩猛然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兒說出了什麽不得了的話,俏臉一白,忙止住了話頭,下意識地又看了眼張幼雙。

少女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崩潰模樣,雙目無神呆滞。

張幼雙整個人都要斯巴達了,震驚中帶着點兒茫然,茫然中又帶了點兒恐懼。

滿腦子都是她懷孕了???

幾乎就那麽一瞬間的事兒,張幼雙她立刻就想到了她那個一夜情對象。

她明明是吃過避孕藥的,而且以防萬一還特麽連吃了好幾天,所以說古代的避孕藥果然不可信嗎?!

張幼雙腦子裏一片混亂。

誰會想到她會直接穿到人家床上啊!!

三個人起身走到了沒人的角落,也不知道這倆人究竟又腦補了什麽,田翩翩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閃爍,躲避着她的視線:“雙雙你——”

“我……”張幼雙木然。

田翩翩看她簡直就像在看個玻璃人兒似的,像是怕她剛經受過刺激就自尋短見想不開。

她跌跌腳,鼓足勇氣問:“是、是誰?”

“孩子的父親是誰?”

張幼雙猛然驚醒了,再次對上了田翩翩和陸承望複雜的視線。

她能說她也不知道嗎?

這個時代對未婚先孕可不寬容,不,就算是現代也沒寬容到哪兒去。

張幼雙有點兒無力,張張嘴,又閉上了嘴。

也不知道陸承望和田翩翩誤會了什麽,陸承望皺着眉問:“是……你離家的那段日子嗎?”

張幼雙愣了一下,沒吭聲。

沒吭聲就意味着是默認了,這倆人明顯又腦補出了個什麽“私奔”大戲,看着她的眼神頓時更複雜了!

此情此景,張幼雙默默內牛滿面。

……唯一的好處是總算不用解釋她真的不喜歡陸承望了麽?!

哦對,還有她本來還想着,要怎麽跟他倆解釋她突然懂八股這事兒,結果這麽一打岔,這倆人眼看着是把這件事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那個,大夫……”張幼雙深吸一口氣,又回到了桌子前,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硬着頭皮問,“這孩子能打掉嗎?”

算了,懷了就懷了吧!還怕這個!打掉就是了!咱新時代的職業女性還怕這個!

或許是懷孕這事兒過于玄幻,反正她是沒對肚子裏揣的這個崽有任何母愛,倒是迷茫中帶着惶恐……

此言一出,田翩翩和陸承望再度被她這彪悍給震住了。

田翩翩失聲低呼:“雙雙!”

張幼雙沒空安撫她的心情,她有點兒絕望。

老實說她對古代這打胎技術毫無信心啊!這不是她對老祖宗傳下來的中醫沒有信心,主要是這有前車之鑒啊。

南齊有個叫徐孝嗣的,這人的媽是個猛人,當初懷了他不想要,千方百計地想把孩子給打掉,于是就“自床投地者無算,又以搗衣杵舂其腰,并服堕胎藥”,結果“胎更堅”了,這是何等勇猛都沒阻止這娃生下來。

這大夫也是個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聞言,看了她一眼,倒也沒問什麽,只是說:“這堕胎藥兇險,不一定能保證下胎。即便如此娘子也要一試嗎?”

原本慈祥的老爺爺,皺起了眉,嚴肅地說:“若是沒能下胎,毒藥損及了胎兒,到時候難産又該如何是好?”

“倘若生産,若受毒爛胎生下個癡兒呢?若能順利下胎,也有終身不育之風險。娘子可想好了?”

不孕不育那豈不是正好?咳咳,最主要的是萬一真沒打下來生出來個癡兒,那她這個媽當的……

這麽一說,三人都齊齊都默了。

直到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醫館,張幼雙都沒能下定決心。

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默契地找了個路邊攤坐下。

田翩翩和陸承望坐對面,張幼雙坐下首,一副三堂會審的架勢。

被審對象張幼雙乖乖耷拉着腦袋坐着。

摩挲着手上的茶杯,田翩翩深吸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問:“雙雙,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張幼雙默了半秒,痛苦地閉上了眼。

“我不能說。”

實際上她也不知道這位兄弟是誰啊!

這事兒太過抓馬也太過尴尬,她當時遁得太過絲滑,甚至連人家住哪兒都不記得。

就算記得又怎麽樣,難道讓她跑到人家裏去給孩子認爹!

這位要是沒結婚還好,萬一結婚了呢,那她豈不是成了挺着肚子上門的奇葩小三,怪不得老祖宗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呢。她不過就做了個春夢,何以至此!

許是擔心她,看出來她也很崩潰,陸承望和田翩翩對視了一眼,她不說,他們也不好再問。

兩人神色精彩紛呈,默默地将她送回了家,十分上道兒地主動表示會替她保密。

張幼雙無精打采:“謝了啊。”她這個時候也沒心情應付他們,甚至連他倆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下午申牌時分,京城的太陽還晃眼得很。

這一日,大梁朝國|務|院副總理,奉命往東南去治水的戶部尚書俞峻終于趕回了京。

未時,京城九門前便有官兵開始戒嚴疏散人群,平日裏九門大開任由人往來進出,看樣子,照着架勢是有正二品的大官進京了。

過路的衆人遠遠地站着,好奇地踮腳看,等了半天,卻沒瞧着人影,只瞧見一頂藍呢的大轎,由些個随從衛兵護衛着,一路直入了宮門。

照理說入京面聖前得好好洗漱打理一番,俞峻家就在東華門外錫拉胡同裏,離皇宮近,進進出出倒也方便。

不過麽,萬歲爺下了聖旨,特地叫俞峻先進宮來見他。

于是,沒來得及洗漱,連家也沒回,俞峻只匆忙換了衣裳,一捧烏墨般的長發攏入了烏紗長翅帽裏,內穿着一件白紗的單衣,外着紅羅上衣、下裳和蔽膝,足登白襪黑履,腰束蹀躞帶和佩绶,胸前打着正二品錦雞的補子。

腰間,別着把足有一米高的漢劍,劍身兩面分別飾以蛟龍與鳳凰紋,劍柄飾以北鬥七星。

如今,文人士大夫已鮮少有佩劍的,更遑論他這個正兒八經的正二品文官大臣。

這實乃萬歲爺親賜的尚方寶劍,也叫斬馬劍。這玩意兒能對正五品官員先斬後奏,也能就地扒了正三品官員的烏紗帽。

微微閉着眼,手就搭在膝上,因常年握筆算賬,俞峻的手指微有些畸形,他纖長烏黑的眼睫微顫,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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