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祝保才倔強地左右走位:“我要拜張嬸子為師!!”
何夏蘭疑惑地放下了鍋鏟子,“出去一趟你瘋啦?”
祝保才:“我沒瘋!”
拉了張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墊,祝保才緩了口氣。
“娘,你曉得麽?張衍他、他根本就不是個呆子!”
“他簡直就是個天才!”
何夏蘭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拎着鍋鏟子又轉過了身,懶得搭理他了。
小黑皮頓時瞪大了眼,急了,沖上前一把奪過了何夏蘭手裏的鍋鏟子。
“我說的是真的!”
“我都看見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剛剛親眼所見又複述了一遍。
何夏蘭這才有了那麽些半信半疑的意思。
“你說得都是真的?”
祝保才誠懇地比了兩個手指頭,對天發誓,“真的!娘,我騙你做啥?”
何夏蘭還是有點兒不大相信,“你、你這說得也太玄乎了。”
其實今天一早剛把祝保才踹出家門,何夏蘭就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還是太沖動了,把保兒交到張幼雙手裏她着實有點兒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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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祝保才這時卻昂首提胸,拍着胸膛說要到張嬸子那兒上課。
一想到剛剛所見所聞,祝保才難免心馳神蕩。
這難道不比社學裏那些陳貓古老鼠的東西有意思?
祝保才不由咧嘴一笑,熱血沸騰,在少年人這美好的想象裏,仿佛自己也能變得和張衍一樣。
對答如流,大殺四方。
嗯,最好能将趙良這狗攮的烏龜王八打得落花流水!叫他整天裝!還真當自己是這天底下頂頂聰明的人了?
到底是十多歲的小孩兒脾性,早就看不過趙良那般裝模作樣。
何夏蘭想得卻慎重多了,還是覺得等祝成業回來商量商量比較保險。
當晚,祝成業回來後,聽到兒子這繪聲繪色的描述,也不由略感詫異。
他雖說沒怎麽信,但也沒阻攔兒子求學的心思。
好不容易吵着鬧着要去上學了,他還能攔着不成?也就何夏蘭想得恁多。
他倒不如何夏蘭這般小心謹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擱了筷子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試試看嘛,若真不成,再找個法子把保兒帶回來就是了。”
“哪有你說得這般輕易。”何夏蘭嗔了一眼。
晚飯後,何夏蘭是愁得一夜都沒睡好,一轉頭,看見祝成業沒心沒肺地打着呼,更覺氣不打一處來。
算了算了,指望男人,母豬都能上樹了,還得老娘自己來。
第二天一早,何夏蘭裝了點兒零食巧果之類的在食盒裏,提着食盒敲響了張家的家門。
卻沒想到,張幼雙已踏着熹微的晨光,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她倒沒有特別叮囑張衍要好好學習,她對張衍一直挺放心的,鑒于第一次當媽沒有多少經驗,養孩子也基本處于半放養的狀态。
才五更天的越縣就已經忙碌了起來,晨光微透,共山色水光參差。
天井裏灑落了一地的日光,窗外黃莺嘤鳴。早有和尚敲着鐵牌子,抑揚頓挫,用那練出來的一把好嗓子,氣從丹田而出,高喊着“普度衆生救苦難諸佛菩薩”沿街報時。
鑒于今日風和日麗,晴光方好,就又喊道“天氣晴明”,來喚醒人們這忙碌的一天。
張衍其實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睡覺。
張幼雙一直沒拘着他睡眠,小孩子嘛,睡覺長身子的。
巷口巷尾隐約傳來了賣花聲。
張衍睡不着,他從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就坐到了桌前。先把張幼雙昨天趕稿時制造的慘案現場給收拾了。
又掃了一遍地,拖了一遍,拿抹布将家裏的桌子擦得幹幹淨淨的。
這才拿起昨天晚上沒看完的《文章軌範》。
《文章軌範》的作者是宋朝的謝枋得,此書以科舉程文格式評古文結構,選文也以寫作順序循序漸進地排列。
張幼雙深知過猶不及,揠苗助長的道理,一直就沒以高标準要求過他,不過張衍覺得他還是得盡量做到最好。
張衍先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合上了書,閉上眼默記在心上。
确定已經記住了之後,這才開始磨墨練字,左手起筆,他是左撇子。
臨的是大名鼎鼎的小楷《靈飛經》,《靈飛經》技法要求高,變化多端,俊秀有古趣。
沐浴在溫暖的晨光中,張衍一顆心也好像變得寧靜。
東風送來賣花聲,在這賣花聲中,張衍目的很明确,下定了決心。
他才十歲左右,還有足夠的時間學習,再說了學習沒有早晚這一說,
晦跡潛修,抱器待時,終有能考上狀元,蟾宮折桂,大魁天下之日。
練了一會兒,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張衍愣了一下,忙擱下筆去開門。
門口露出了何夏蘭的臉。
“何嬸子?”張衍抿着唇角,露出了個很淡的笑。
張衍這容貌天然地有點兒清有點兒冷,
但這一笑,竟如東風化雨,寒澌潺潺。
何夏蘭也是詫異:“衍兒,怎麽是你?你娘呢?”
張衍叉手不離方寸:“娘一早出去了。”
“出去了啊。”何夏蘭喃喃自語。
何夏蘭這回可真是如大旱之望雲霓,眼巴巴地盼着張幼雙回來了。
心裏暗道這可真是來得不巧,又趕緊朝張衍露出個笑。
“衍兒你這是……練字呢?”
張衍何其毓秀,他五歲之前基本就沒說過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在看,都在聽。
對于人們臉上這微妙的情緒,他抓得極準。
昨天保兒哥沒頭沒腦地來了一趟。張衍略一盤算,知道何嬸子來找張幼雙或許有話要說,估計還和保兒哥推不開幹系。
趕緊往後讓開了一步,貓眼一眨,輕輕地說:“嬸子,進來說話吧。”
轉身去給何夏蘭倒水。
何夏蘭越看張衍這模樣就越喜歡:“練字……練字好啊。”
“哪像你保兒哥!門一開,早就跑到大洋呱呱國去了!”
她心思本來也不在這上面,胡亂喝了兩口,就擱下了杯子,狀似無意地溜到了書房門口,悄悄地支着脖子向往裏面看兩眼。
張衍看在眼裏,主動道:“嬸子要進來幫忙看看衍兒寫的字嗎?”
這正合了何夏蘭的心意,忙又驚又喜地應了下來。
“好好好,嬸子給你看看啊。”
一踏入書房,何夏蘭整個人就懵了。
怎麽這麽多書?這也不像是裝樣子的模樣啊?
又逛到桌子前。
張衍将自己剛剛練的那一卷字遞給了何夏蘭。
何夏蘭這一看,整個人登時就傻了。
和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村婦不同,她還是認識幾個字兒,會算賬的。
這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就這手字就她家這傻兒子八輩子都寫不出來!!
……
與此同時。
看着面前這黑瓦白牆,共七楹的書樓
張幼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了——知味樓。
這書樓據說是俞巨巨當初來越縣治水時,與時任越縣知縣的趙敏博,以及衆多鄉紳,聯合修建的“市民圖書館”。
藏書樓位于越縣大名鼎鼎的九臯書院之內。
主要供書院學生借閱,也對社會人士開放。
越縣的九臯書院簡直堪比現代的重點中學,坐落于西邊兒鶴峰山下,半公立半私立的性質,升學率在整個越縣都首屈一指,僅次于隔壁吳縣的萃英書院。
張幼雙這回過來,一是提前來考察一下這的教育環境,為張貓貓日後入學做準備,二是特地過來借書的。畢竟家裏的書再多也不如藏書樓內的藏書豐厚。
在得知張幼雙決心培養張衍之後,甲方爸爸吳修齊倒是托人給她送了句話。
問她需不需要些開蒙的書,他幫忙送過來。
爸爸!您真是我爸爸!
不過張幼雙不大好意思麻煩人家,委婉禮貌地表示了拒絕,想了想,隔天自己跑了過來。
知味樓內,九臯書院的學子來來往往,卻沒聽到任何足音,一水的青蔥少年們或站着,或坐着,或偏頭小聲讨論,保持了絕對的安靜,散發着濃郁的學術氣氛。
張幼雙來到了這登記“窗口”前,窗口前,一個青衫的士子正埋頭運筆如飛,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擡。
“姓名?年齡?性別?家庭住址?”
“要借什麽書?”
張幼雙略一思索:“我要借《四書蒙引》《麟經統一編》《資治通鑒》,還有《大學衍義》《大梁會典》《歷代名臣奏議》這幾本的前兩卷……”
其中《大梁會典》還有《十三經義疏》、《四書析疑》都是這大梁獨有的科舉考試用書。
聽到腦袋上這脆生生的女聲,運筆如飛,忙得不可開交的青年微微一愣。
面前站着個穿着寶藍色襖裙的娘子,皮膚白,眼睛大,容貌不甚多美,但五官标致,體态不甚綽約,但神情散朗。很容易叫人想起那泠泠的松風。
青年又低下了頭,迅速轉身翻閱着桌子裏厚厚的書目印簿。
“我看看……”伴随着嘩啦啦一陣的翻書聲,“這《四書析疑》前兩卷剛被借走了。”
“其他的還在。”
“喏,你在那兒登記一下。”
聽到《四書析疑》被借走了,張幼雙一點兒也沒意外。她也不是非要借這個,不過是順手随便挑了幾本這個時空的輔導用書罷了。
“那就不要這本了。”
一筆一劃,在借讀藏書票上果斷地寫下了個人信息。
“某于某月某日借知味樓藏書某樣一部計幾本看閱,繳書銷票,損賠還,不致久淹時日。”
寫完了,抱着一疊書正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地有個人和自己擦肩而過,鼻尖掠過了一陣松墨似的苦味兒。
張幼雙心裏咯噔一聲,忽然冒出了股特別奇怪的感覺。
她忍不住扭臉一看,只看到個男人的側影。
身姿清瘦,身着一襲黑色紗羅衣,繡着些白梅花的暗紋。
衣擺擺波紋似得一蕩,露出一雙白色布鞋。
高鼻薄唇,黑眼珠,窄下巴。
鼻梁極挺且窄,從那半邊側臉可以看出他眼窩很深,看模樣,已經上了些年紀。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一捧烏墨般的長發,和那纖長的,垂落下來的眼簾,秀美得像個姑娘。
腳掌卻是成年男子大小,許是來得匆忙,鞋面上飛濺了點兒泥點子。
來人到了“窗口”前,低着聲兒說了些什麽,不高也不低,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樣。
樓下暖日東風中送來書聲琅琅,窗外光輝燦燦,流莺隔着亂花婉轉嘤呖,金融融的竹影漫上了這挺直的鼻梁,初上臉邊,在眼睫下投落了一片溫馴的淡色陰影。
這股奇妙的感覺轉瞬即逝,張幼雙心裏一突,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叫住對方。
結果對方腳步一轉,身影立刻就被書櫥給遮住了。
張幼雙鼓起的勇氣頓時洩氣,
所以她剛剛這叫什麽?難道是一見鐘情麽?
自我吐槽的功夫,那股熟悉的感覺已經煙消雲散了,仿佛只是一時的色迷心竅。
……
與此同時的杏子街張家。
張衍:……
何夏蘭的反應,令張衍默了,小正太精致的臉蛋一白,額上冒汗,略有點兒尴尬。
他是看着何嬸子在書房外面徘徊,本來是想找個由頭請何嬸子進來坐坐的,但好像一不小心就坑了保兒哥。
張衍愧疚地為祝保才點了根蠟(張幼雙語)。
何夏蘭心情複雜地放下了字帖,目光不經意間在書桌上一掃,瞳孔驟然一縮!
只見這書桌左上角上正擱着一方紅通通的印章,其上以吉金文字“三五”入印,大巧若拙,貌古神虛,一字一字極盡淳古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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