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作為越縣有名的紅燈區,綠楊裏與普通的巷子幾乎沒什麽區別。
不過種的楊柳多了些,枝條垂落,婆娑有聲,交織出如傘蓋般的綠色濃陰。
白牆青瓦,鱗次栉比,周圍或是胭脂鋪、或是頭面鋪、金銀鋪、花朵鋪……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穿過一道狹小的、長滿了青苔的牆壁之間所留出的空隙,一路往前,就能看到一棟棟或三層、或二層的小樓。
它們看上去與普通的民居沒有任何區別,只在屋檐下挂着的大紅燈籠作為區分。
偶爾見到幾個姑娘,也和良家女沒什麽不同,有些端着一盆水,正坐在院子裏洗着烏黑的發。
只有進入這些民居之中才能發現端倪。
這些民居簡直是把空間利用發揮到了極致,二層的小樓被分割成了四層、五層。
第一層就是接客的大堂。
往上是妓|女們居住和接客的單間,只能容得下一張床、兩把凳子,一個梳妝臺,牆腳放着個夜壺。
空氣中散發着一股隐約的黴味兒,浮動着顯而易見的塵埃。
木樓梯一腳踩上去發出如同垂暮的老人一般痛苦、難耐的呻吟。
此時,二樓一間稍大的屋子裏,床上團團坐了四五個妓|女,她們年紀都不大,最小的十五六歲,最大的二十多。
互相推搡着,笑得花枝亂顫,一齊将眼睛望向了最中間的孟屏兒。
“然後呢?然後阿纨與謝相公怎麽樣了?”
“謝相公有沒有看上阿纨,替她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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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屏兒年紀最小,十五六歲,生得一張圓臉,鼻子下面,唇瓣上方有一顆細細的,小小的黑痣。
作為這群姑娘裏面認字兒最多的,此時正在翻閱着手上的話本。
封皮上能看見醒目的是個大字《鏡花水月》。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了??”衆人面面相觑,争先拿過話本來翻。
翻到阿纨與謝玉山初見的那一章,确實是沒有了。
這些女人們,就是綠楊裏的妓|女。
她們并不像文人墨客所想象出的那般風華絕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像女主角阿纨那樣的那叫“清吟”,是鬻藝的,與她們這種口不能唱,手不能彈,單做皮肉生意的有天壤之別。
也正是她們這種一無所成,靠賣肉為身的才是支撐起這個“行業”的堅固的基石。
她們大多容貌平平,有的還好些,小有姿色,多穿着些桃紅、杏紅、出爐銀顏色的衣裳,頭上抹着烏亮亮的頭油,與良家作區分,乍一看上去倒也招搖明媚,花團錦簇,使人心情愉悅。
真的沒有了……
孟屏兒望着那得來不易的珍惜的話本,眼裏浮現出一抹顯而易見的失落之色。
衆人頓覺敗殺老興,坐在床上長嘆了一會兒。
窯|子也有窯|子的規矩。
譬如說不能熱客(熱戀某個客人),不能甩客,不能逃跑,不能私自外出,不許倒貼,不許與外人私下裏來往傳信。
她們平日裏被老鸨拘着出不得門,娛樂方式就那麽可憐的幾種,好不容易看到個話本,還是以她們為主角的,看到最要緊的地方,竟然就沒有了!
不過這話本的确是她們看過的最引人入勝的話本,她們不自覺地就代入了這話本的主角阿纨,難以自拔。
窯|子裏的生活太過令人壓抑絕望,她們也只能盼着像話本裏那樣,像阿纨那樣能遇見謝玉山,能有個溫文爾雅的富家子弟,願意給自己贖身,擡回到家裏作個小的就心滿意足了。
衆人坐在床上嘆息了好一會兒,看看手上的話本總覺得不過瘾,忽地有個姑娘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你說我們給那欣欣子寫信好不好?”
“你們不要命了?!”其中一個叫李三姐的,瓜子臉,眉毛很淡,嘴唇很薄,年紀是裏面最大的,拉長了臉,低斥道:“要是讓幹娘發現了,有你們好果子吃的。”
其他姑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這欣欣子與我們又沒什麽幹系!他若是因此跑到我們這兒來了,說不定幹娘還高興我們又拉了個恩客呢。”
說着又哄笑成了一團。
“還是這越縣出了名的大恩客!”
“到時候我們這兒準能出名!恩客如雲,財源滾滾!”
另有人興致勃勃地望向了孟屏兒:“屏兒,你不是認字兒麽?你來幫我們寫信好不好?”
孟屏兒一愣,心中霍然一動。
給欣欣子寫信?!
這是她未曾想,也未敢想的!
可是這個提議又是如此的誘人,令她幾乎難以拒絕。
“我?”孟屏兒眨眨眼,艱難地說,“好、好啊。”
勸她們不成,李三姐嘆了口氣,倒也沒再說什麽。
窯|子裏過得這麽苦,總得給大家找點兒盼頭吧?
……
妓|女們接客多是在傍晚,太陽落了山之後。要想寫信,那得等深夜了,這還得是客人們不留宿的情況下。
面前點着一盞枯黃的燈光,孟屏兒對着那盞小小的燭火,神色專注。
李三姐走到近前來,詫異地問:“怎麽寫了這麽久?”
孟屏兒有些赧然:“之前寫得不好。”
李三姐笑道:“你這筆墨紙硯還費錢呢。”
孟屏兒忙道:“寫完了,快寫完了。”
李三姐嘆了口氣:“你仔細眼睛。”
咕嚕嚕。
一陣腹鳴聲忽地在兩人之間響起。
孟屏兒猛地捂住了肚子,鬧騰了個大紅臉。
“肚子餓了?”李三姐好笑道。
孟屏兒赫然地點點頭。
她年紀最小,正處于生長發育期,胃口大得很。
窯|子裏吃飯也有講究,不能吃太多,吃太胖,否則就不美了。
李三姐撫着她的肩膀,嘆了口氣:“早點兒睡吧,睡着了就不餓了。”
寫完了信,擱下筆,孟屏兒蹑手蹑腳地爬到大通鋪上,躺了下來。
沒客人的時候她們喜歡睡在一塊兒,說些悄悄話。
此時此刻,其他姑娘都已經睡熟了。
偶有兩個聽到她的動靜,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寫完了?”
“寫完了。”
“快睡吧。”那姑娘翻了個身子,夢呓般地說,“指不定日後我們也能像那阿纨一樣戴鳳冠,穿霞帔呢。”
她今天一晚上接了五六個客人,快累壞了。
“那也是人家清吟……那輪到我們這種下賤的窯|子。”另有一個含糊地答道。
在這個行業裏,鬻藝的“清吟”和她們這種下等窯|子裏的妓|女可謂有天壤之別。
那些話本裏的主角也多是那種“清吟”,寫的也都是那種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們這些妓|女,一來了客,往往就要脫掉衣服,展示給客人看,像是白花花的綿羊任由人挑揀。
那些個文人墨客恥于寫她們呢。
躺在床上,孟屏兒被餓得卻久久難以成眠。
按住餓得幾乎絞痛了的胃,孟屏兒那兩彎細長的眉毛緊緊蹙起。
好餓。
“咕咚”咽了口口水,孟屏兒鼓起勇氣掀開了被子,赤着腳,貓着腰,端起了燭臺。
踩着髒污的木地板下了樓,一路溜進了廚房裏。
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這竈臺上客人剩下來的巧果和零嘴兒。
吃點兒這些總沒關系吧。
總不至于被發現吧?
端着燭臺,孟屏兒猶豫了半晌,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胡亂抓起一把什麽雲片糕、栗子什麽的,孟屏兒心裏像牛皮大鼓一樣咚咚直響。
翌日清晨,曙光照亮了綠楊裏。
“起來了!!起來了!!”
“還睡!豬啊!怎麽不睡死呢!!”
啪!
伴随着打罵聲,藤條抽落在身上,孟屏兒吃痛地睜開眼,一眼就對上了鸨母陰沉的一張臉。
她揮舞着藤條,帶着幾個龜公,像趕小雞似的,一一抽了過去,把還在睡夢中的姑娘都給拽了起來。
“這是怎麽了?”
“今天怎麽這麽大的火氣?”姑娘們面面相觑,睡得迷蒙。
不敢有任何反抗,赤着腳就跑下了床,狼狽局促地在鸨母面前站成了一排。
孟屏兒攏了攏衣衫,從床上跳了下來,目光在屋裏一瞥。
瞥見鸨母身後的桌子時,突然呼吸都頓住了!
那桌子上面放着一盤巧果零嘴!正是昨天廚房的那個!
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點兒,鎮定點兒。
鸨母已經在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手裏把玩着那根藤條,冷笑道:“昨天,咱們家裏鬧了老鼠。”
“究竟是誰大晚上不睡覺害了饞痨了!給我站出來!”
啪!藤條淩空一揮。
孟屏兒和其他姑娘縮手縮腳,不敢吭聲。
鸨母臉色更加陰沉了,倒三角的眼一個個掃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孟屏兒的錯覺,總覺得鸨母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更長。
“一個個都啞巴了?不說是吧?“
“哐當”一聲,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鸨母眯起眼道:“不說,我挨個招呼。
“趁現在,趕緊承認,免得連累其他姑娘。”
一片無聲的、驚懼的沉默。
孟屏兒內心掙紮得厲害,眼角餘光忍不住瞥了瞥茫然的同伴們,不自覺往前邁出了一步。
袖子一沉。
李三姐拽住了她的袖子,阻止了她。
鸨母的耐心似乎已經用盡了,翹起腿,指揮着龜公道:“給我一個一個打。”
孟屏兒心裏一急,猛地撥開了李三姐的手,霍然開口道:“是我!!”
這一瞬間,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吓得面色泛白,直顫哆嗦,努力迎上鸨母的視線。
鸨母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終于認了?好個害了饞痨的淫婦奴才!還算講些義氣良心。”
說着朝龜公使喚了個眼神,那兩個龜公收到眼神示意,立刻走上前,一個拽住了孟屏兒的頭發,架住了她。
另一個擡起腳,朝着她下體狠狠踹了一腳又一腳!
窯|子裏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打身不打臉。
孟屏兒起初還忍住,到後面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哭叫求饒,捂着肚子說她不行啦。
其他姑娘們看在眼裏,驚在心裏,又不敢上前求情。
不知過了多久,在鸨母的示意下,那兩個龜公才放開了她。
孟屏兒立刻就癱在了地上,捂着肚子發出氣若游絲的呻吟。
鸨母這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
“你們這樣的人家,是把自己的身子當地種的!仔細自己的臉!大半夜害饞痨偷嘴,到時候胖得像頭豬,最後苦的還是你們!”
“我也沒那閑工夫與你出醜狼藉。今天就在這兒把話和你們說明白了,我勸你們趁着自己眼下還年輕,還能做得動,多攢點兒錢,免得等人老珠黃了,又無兒無女。”
這些姑娘們見到剛剛這一頓毒打,聽到這一席話又哪裏敢反駁,不免黯然神傷。
看着她們乖順的模樣,鸨母稍稍滿意了下來,叫上那兩個龜公走了。
鸨母一走,這些姑娘長舒了一口氣,手忙腳亂擁上前把孟屏兒給扶了起來,扶到了床上。
這還是鸨母今天法外開恩了呢。
妓院裏那些折磨人的花樣簡直數不勝數,藤條鞭打,踢踹下體,只是最基本的。還有那更非人道的,就是給妓|女灌屎湯。撐得妓|女們肚子圓滾滾的,像大肚子的家雀,“上頭灌,下頭流”。
人在折磨同類一途上,向來是天賦異禀的。
李三姐看着孟屏兒氣若游絲的痛苦模樣,有些于心不忍,“屏兒,如何了?肚子可還痛麽?”
“疼,還是有點兒疼。”
李三姐和女孩兒們面面相觑。
她們又沒什麽藥膏,只能撫摸着她冷汗涔涔的額頭,言語安慰道:“不痛了,不痛了,閉上眼,咬緊牙,想的是,一尺布,二斤棉花。”
昨天那幾個提議寫信的姑娘們更是自責地直哭了出來。
“要不是我們犯渾,你也不至于寫到半夜肚子餓了。”
在衆人的安慰下,孟屏兒似乎好受些了,聽到寫信這兩個字,孟屏兒伸出兩根胳膊,支起身子。
衆人吓了一跳,卻沒想到她只是問道: “信呢?昨天的信送出去了嗎?”
“送出去了,送出去了。”女孩兒們七嘴八舌地回答
孟屏兒好似松了口氣,眼睛裏不見傷痛,只見期待與興奮,燦若繁星,一臉向往道:“你說,那欣欣子真的會回複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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