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二天一早,王希禮不悅地蹙起眉,在齋內掃了一圈。
硬是沒瞧見李鄲那幾個人的身影。
問身邊兒的人:“李鄲他人呢?”
“說是病了。”
“病了?”王希禮皮笑肉不笑,冷哼哼道,“是沒臉來了吧。”
心裏冷哼了一聲,罵了句蠢。
連審時度勢都不會,就當那出頭鳥,如今可不是沒臉來了。
與熱血上頭的中二少年們相比,張幼雙演講的時候,李鄲那幾個中二少年,坐在臺下,面上神色風雲變幻,各個幾乎是如坐針氈。第二天,毫不意外地,幹脆就托病沒來上學了。
王希禮立在那兒,面無表情地想了一會兒。
身邊忽地傳來了孟敬仲的嗓音,溫潤如玉:“去,把李鄲幾人叫回來,若真生病了,就幫忙叫夫子過去看看。”
聽到這話,王希禮眉心又忍不住狠狠跳動了一下。
和他不一樣,身為齋長的孟敬仲一向沒什麽脾氣,這就接納了張幼雙。
老實說王希禮他也不待見一個女人反客為主壓在他們腦袋上,不過他可沒李鄲這麽蠢。
昨天這一番演講,成功更新了張幼雙在王希禮心目中的印象,少年心底“蹭”地再度冒出別扭感。
莫名覺得,張衍他娘這個女人絕沒有這麽簡單,也絕不會這麽輕易就善罷甘休。
王希禮也說不上來這是個什麽感受,他總覺得,張衍他這不省心的娘,一定會再幹出一番動靜,而他們就是被試刀的那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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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張幼雙在這兒,一定能準确地概括出,這是來自于小白鼠的森森的危機感。
下午,張幼雙準時踏入了明道齋。
目光在神色各異的臉上掃了一圈,果然沒看到昨天那個幾個以李鄲為首的少年的身影。
雖然昨天她這一番演講,成功使這些天之驕子們做出了讓步,不過想讓從小到大就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們對她心悅誠服,還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就比如,此時此刻,這些小天才們個個默不作聲,有的則往那幾個空落落的座位上輕輕瞥了一眼,明顯在等着她做出反應。
張幼雙左看看右看看,平靜地點了齋長孟敬仲來問話。
青年遲疑了一瞬說:“說是病了。”
張幼雙心裏有點兒好笑,讓孟敬仲坐下。
目光又在安安靜靜的教室裏掃了一圈。
這些小天才們雖然個個才學出衆,但身子骨看上去卻不怎麽利索,歸根究底還是大梁重文輕武。
古代,考科舉其實是一項尤為耗費體力和精力的事兒,昏倒在考場的事兒簡直層出不窮。
張幼雙略一思忖,心裏就有了想法,果斷在今天的計劃表上打了個叉,取而代之的是——
“病了?”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同學們,看到沒有?這身體健康很重要啊,好的身體是你們學習的本錢……”
“不如就這樣吧,今天這節課我也不上了。”合上書,張幼雙笑了一下,“為了大家的身體着想,大家跟我去外面跑圈吧?”
本來在她說這話的時候,班上已經有了些議論聲。
此刻,簡直又是一片嘩然。
不上課??!
去跑圈?!
立刻,就有幾個學生瞬間變了臉色,下意識地想要站起身反駁,可一想到李鄲那幾個人的下場,卻又閉上了嘴。
王希禮幾乎被張幼雙驚呆了,張衍和祝保才卻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祝保才眼睛甚至還為之一亮。
跑圈,好啊。
孟敬仲愣了愣,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沒有開口,主動站起身幫忙維持秩序。
雖然沒有人反駁,但從各人這皺眉不滿的表情中,都能看得出其怨氣橫生。
于是,在別的齋這朗朗書聲中,明道齋的學生們,面色僵硬,動作更僵硬地,跟随張幼雙來到了原道堂的廣場前。
這個時候剛入了夏,下午的日頭還很烈。
在太陽底下站了沒一會兒,王希禮等人白皙的臉上被曬得通紅,額頭、鼻尖開始冒出一層細密的薄汗。
張幼雙往衆人面前一站,眨巴着眼睛,一副看好戲的姿态抱臂說:“跑吧。”
一衆天之驕子們,手忙腳亂地排好了隊,隊伍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動了起來。
這動靜甚至引起了其他幾個齋堂的圍觀。
“明道齋這是在做什麽?”敬義齋的學生們探出脖子,一邊兒朝外看,一邊詫異地問身邊左右。
敬義齋的齋長沈溪越面上也露出驚訝之色,目光在不遠處的女人身上打轉了半刻,若有所思地低下了眼。
心中略感安定。
本來這張幼雙來教明道齋的,他心中還隐隐有點兒擔憂。
他曾是周夫子的徒弟,自然也知道張幼雙是有點兒能耐的。
如今看到這滑稽的一幕,嘴角忍不住一勾,擡手合上了窗子。
春晖樓內,看到這廣場上的光景後,孫士魯險些傻眼。
看了眼旁邊那些錯愕、羞惱,幾乎目瞪口呆的同僚,和楊開元交換了個眼神,兩人幾乎是哭笑不得。
昨天這張娘子才令他這些同僚略微改觀,今天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這簡直是在胡鬧!”
衆人吹胡子瞪眼,氣得就要下樓去制止這場鬧劇。
俞峻本來是在批閱日課簿的,聞言,曲蜷的手指一頓,擡眼看了過去。
孫士魯笑了一下,擡手攔住了,将目光望向窗外,笑得眯眯眼:“急什麽?再看看,再看看。我看那張娘子也不是那沒數的,她這麽做,定然有她自己的計較。”
這就是在遷怒!
跑了一圈之後,最為病弱的王希禮,就開始有點兒喘不上氣了,咬牙切齒地在心中暗罵。
這就是因李鄲幾人裝病的事兒遷怒他們!!
張幼雙沒喊停,他們也不能聽,只能揮汗如雨地繞着廣場一直跑。
一圈、兩圈、三圈……
汗水順着臉頰往下滴落,迅速就洇濕了衣裳,這黏黏糊糊的感覺,令大多數養尊處優的少年們,渾身都覺得不對勁。一個個面色潮紅,氣喘如牛,汗如雨下,腳步甚至都有點兒虛浮。
張幼雙大驚失色。她叫他們跑步,雖然有立威的意思在這裏面,不過還是經過考量的,這太陽雖曬,但又不至于熱到中暑。
不過她是沒想到這些男生們的體力竟然這麽差。
這個體力……張幼雙嘴角一抽,艾瑪,怎麽會這麽廢,連人家初中小姑娘都不如好麽?!
這要是大學裏跑800,妥妥是被刷下去的成績有沒有。
這廣場上一圈約莫也就400米。學校400米的操場,她這個廢宅慢跑都能一口氣跑個十幾圈不帶停的,這是慢跑又不是讓他們跑800還帶沖刺的!
在這些人裏面,貓貓表現還算可以,神情沉穩,步伐均勻,皮膚在陽光下白到發光,汗水順着烏黑的鬓角滑落,在她這些年的教育下,有意識地調整呼吸。
保兒這熊孩子跑起來更是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至于其他人卻不是這樣了,個個呼吸急促,面色難看。
張幼雙的眉頭壓了下去,神情越來越鄭重,以至于根本沒喊停。
又跑了兩圈之後,王希禮終于撐不住了,面色慘白如紙,憋了半天,終于沒憋住,以至于氣急敗壞地停下了腳步,氣得額頭青筋狂跳,“先生這是何意?!”
“先生若不滿我等昨日的冒犯,直說便是,何必用這種法子來為難我們?!”
“為難你們?”張幼雙面色不改,“你們覺得這是為難?”
王希禮一怔,張幼雙卻突然往前走了幾步,冷聲道:“停下!!”
衆目睽睽之下,張幼雙做出了個令在場衆人嘩然的舉動。
“停下,既然你們覺得這是為難……”張幼雙面無表情地挽起頭發,紮了個馬尾,“那我自己跑給你們看。”
人群“嗡”了一聲,亂了方寸。
祝保才睜大了眼。
張衍微微一愣。
王希禮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看着,張幼雙繞着廣場跑了一圈、兩圈、三圈,總共十圈!
這才回到了衆人面前,她呼吸平穩,雖然臉上略有薄汗,但雙眼明亮,精神奕奕。
“怎麽樣?你們現在還覺得這是為難嗎?”
一陣微風掠過,樹葉婆娑,一片啞然無聲:“……”
還能怎麽說?!總不能承認他們男子漢大丈夫個個嬌氣得還不如姑娘家吧?
張幼雙擦了把汗,狀若随意地問:“你們裏面有人考過縣試吧?”
“明年二月就是縣試了,考過童子試之後還有鄉試、會試!從黎明開始考,考一整天,一直考到傍晚,你們真以為你們這體力能支撐得下去?”
“若運氣不好,搶到了那等要風吹日曬雨淋的座位呢?你們這身子骨能堅持得下去?”說着,張幼雙那雙圓溜溜的眼随之一掃,若有若無地落在了王希禮臉上。
王希禮面色一變。
所謂搶座位,這是個比較蛋疼的傳統了,雖然縣試的考卷上也有貼座位號,不過規定并不嚴格,所以一進場,大家都會提前哄搶那種光線好,不用風吹日曬雨淋的座位。
縣試多在二月開考,可想而知,當時天氣之寒冷,若再趕上下雨。那種身嬌體弱的,能不能活着走出考場還是兩說。
将衆人的神色盡收入眼底,張幼雙話鋒一轉,又冷聲問道:“我問你們,什麽是孝?”
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衆人,這才又騷動了起來,好似終于抓住了喘息之機,松了口氣,紛紛道:
“自然是敬。”
“無違!”這句話是出自《論語·為政》,“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
“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這句話又是出自《禮記·祭義》。
另有人昂然道“父母唯疾其憂!”
這句話也是出去《論語·為政》。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疾其憂。”
孝道是孔門老生常談的命題了,這句話例來就有三種解釋。
錢穆先生《論語新解》中指出,第一種,父母疼愛子女,無微不至,因此常常憂心于孩子的身體健康,做孩子的應該體諒父母的擔憂之情,在日常生活中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這就是孝道。
第二種解釋是說,做孩子的應當小心謹慎,讓父母除了擔心孩子的身體健康之外并無其他憂慮之處。
第三種,做孩子的孝順父母,用心過甚,反而會使父母覺得不安,因此,孝順父母“惟當以父母之疾病為憂”,其他的不用孩子太過操心。
“好!父母唯疾其憂!”張幼雙斷然厲喝,打斷了面前這鬧哄哄的亂局,“今天我就來告訴你什麽叫……父母唯疾其憂!”
“父母愛子,無所不至,因此常憂其子之或病。子女能體此心,于日常生活加意謹慎,是即孝。”
“我讓你們跑步,是為了養你們的身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們的身子不止是你們的身子,更是你們父母的!”
說到這兒,張幼雙又緩和了語氣,“你們能來書院念書,都不容易。”
“有的人是父母費勁千辛萬苦,省吃儉用,供你們讀書。而有的人卻是舉全族之力才供養出來的一個。”
“所以,我希望你們都能以一個健健康康的身子骨去考試!需知我輩少年、青年。更應該是健壯的!”
又一陣清風掠過,吹動道旁林蔭簌簌作響。
在這一、二、三,三番犀利的打擊之下,再也沒有人有出言反駁的意思了。
孟敬仲見狀,輕輕嘆了口氣。
轉而面向衆人,低聲道:“夫子一介女郎以身作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們男子漢大丈夫還有什麽理由偷懶耍滑的?”
隊伍又慢慢地動了起來,這一回,卻再也沒有人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或面露羞愧,或若有所思,或只是如王希禮般低垂着眼,看不清臉上神情,一聲不吭。
春晖樓內。
孫士魯擡手合上窗子,扭臉朝俞峻笑道。
“俞先生,你和山長真是請來個活寶吶。”
俞峻略微颔首,不再言語,低頭去忙自己的。
孫士魯和楊開元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詫異之色。
這是認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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