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小玉仙幾人由于提前打個招呼,衙役倒沒為難她們。

從李媽媽被抓到現在,小玉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如墜夢中。

她愣了愣,左看右看,眨眨眼,看到張幼雙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欣欣子先生?!

張幼雙悄悄沖她眨眨眼,笑了一下。

小玉仙瞠目結舌:……竟、竟是認識縣令麽?!

這個時候,孟屏兒也終于回過神來。

從李氏被捉過來起,她便默不做聲。此時,袖口下,雙手忍不住緊握成拳,輕輕顫抖起來。

這還是張幼雙第一次親眼看到古代縣衙的審訊流程。

三梆一傳。

孟敬仲朝孟屏兒微微颔首,孟屏兒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堂下李氏與小玉仙等人齊齊跪了下來。

內衙擊點一聲,衙役将升堂鼓擂響。

咚咚咚,和着兩側衙役們拉長了調子的“升堂~~哦~~”的呼喊,直貫入雲霄。

李氏這個時候都快瘋了,冷汗一層鋪了一層。

小玉仙幾個明顯也被這氣勢吓住了,互相挨得緊緊的,也很茫然。

……沒關系的,有欣欣子先生在,一定沒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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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李氏已經察覺出不妙,忙先哭求喊冤,趙敏博并不理她,只是叫孟屏兒說出自己的經歷。

“莫要怕,有什麽冤屈速速說出來!”

孟屏兒精神恍惚,擡起頭看了眼這“明鏡高懸”的匾額一眼。

……她、她真的出來了?

真的站在了這裏,真的能報複李鸨母這老貨??

剎那間,那曾經遭受的屈辱齊齊浮上心頭,令孟屏兒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痛苦之色。

但很快圓臉少女的眼神就轉為了堅定之色。

欣欣子先生說得對,讀書可以明智!

若是以往她說不定還渾渾噩噩的,如豬狗一般任打任罵。可是現在,大哥、欣欣子先生、俞先生甚至縣老爺都站在她這一邊!

孟屏兒再次攥緊了手掌,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目光堅定地,将她所遭遇的那一切都說了出來。

那天,她正躲在牆腳哭哭啼啼地做活兒,由于娘親又大病了一場掏空了家底,大哥又要念書,她實在沒有辦法了。

一邊做着針黹活兒,一邊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來,正好被回家探親的李氏撞見了。

李氏急急忙忙安慰她,道,“小姑娘別哭?是不是遇上什麽難事兒了?”

“和嬸子說說?”

張幼雙心裏一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幾乎都能預見出來了。

果不其然!在哄着孟屏兒說出原委之後,李氏又安慰她,笑道,“這怕啥呀,小姑娘!這世上哪有邁不過去的坎!既然我們在這兒碰上了,也是我們有緣,跟嬸子來,嬸子幫你介紹個活計。”

于是,她就這樣被連哄帶騙地騙進了綠楊裏,簽了賣身契。

孟屏兒本來也是想跑的,然而卻抵不過李氏這一番威逼利誘。又怕将事情鬧大,又憂心孟敬仲的束脩,就這樣硬生生地咬牙熬了下來。

孟敬仲是個秀才身,孟屏兒好歹也是和他學過點兒東西的,見識也比其他姑娘要大一些,早就隐隐約約萌生出了些許反抗的意識。

直到……

遇上了欣欣子先生……

孟屏兒會反抗,那因為她本來就是個不屈的獨立的性格,不管張幼雙到底在其中起了幾分作用,但她的出現的确起到了些推動作用。

孟屏兒每說一句,李氏臉色就難看一分。

說到最後,已然變了臉色,凄厲地大喊了一聲,撲了過去道:“我、我要殺了你!!”

“你這血口噴人的小賤人!”

“忘恩負義的小婊子!”

孟屏兒一動不動,甚至還有些微微出神。

出乎意料的是,說出這些之後,她一點都不怕了。內心穩穩當當,面色沉靜地看着李氏憤怒到扭曲的面孔。

還沒挨到孟屏兒近前來。就有幾個衙役大步走上前來,左右開弓,啪啪就是三四個巴掌。

“你們這些東西!大老爺面前豈是容你們造次的?”

直把李氏打跪在地上,毫無反手之力,捂着臉哀嚎出聲,連聲哀求。

“錯了、錯了!我錯了!大老爺饒命!”

一張臉高高腫起,嘴唇裏淌出血來。

趙敏博面不改色地看着眼下這一幕,收回了視線,心平氣和地看向了小玉仙幾人。

“你們可還有什麽供詞?”

……她、她們的供詞?

看到李氏被打,幾個姑娘已經怕得嘤嘤地哭了出來。

小玉仙吓得手腳發涼,可是看了看這被打得哀聲連連,不敢反抗的李氏,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本來怕極了李氏。

此時的李氏,這番鼻青臉腫,畏畏縮縮,哀聲求饒的模樣,好像脆弱得她也能上去踩一腳,吐一口唾沫!

“民女!”小玉仙一撩裙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民女有話要說。”

趙敏博并不意外,溫聲道:“你說。”

小玉仙咬着牙,擦了把眼淚。

動辄打罵那是家常便飯。

她剛來綠楊裏不久就懷上了孩子。

被老鸨叫了人,把她摁倒在地上,肚子上壓着一塊兒木板,叫上三個人站在木板上去踩她肚子。

血流了一地。

她接連三四天都沒爬起來過。

張幼雙一窒,腦子裏嗡嗡作響。

就她和小玉仙的接觸來看……小玉仙今年不過十五六歲,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愛撒嬌愛打鬧。可竟然有過一個孩子!

喉嚨裏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張幼雙張了張嘴。

小玉仙嗓音變了,閉上嘴,不再往下說了。

但有她起了個頭,陸陸續續,終于又有不少女孩兒站了出來。

到後來,張幼雙聽得幾乎都快木然了。

直到最後,趙敏博才厲聲問:“李氏,我問你!她們說的這些事,你拐賣良家女為娼,做盡惡事,你可認?!”

李氏唇瓣顫抖得厲害:“我、我……大老爺,我冤枉啊。”

趙敏博:“好,既如此,我也沒什麽話同你們講的!

說着便叫衙役拿了幾根拇指粗的麻繩并藤條來,那幾個衙役像捆豬一樣,那麻繩将李氏手腳齊齊捆好了。

李氏披頭散發,吓得雙眼無神,發出一聲慘叫,就被剝了衣服。

藤條如雨點般啪啪啪,一五一十狠狠地落在了她身上,打得李氏一開始還哭叫,後來漸漸地氣息就弱了下去。

小玉仙起初還有點兒怕,後來就壯着膽子冷冷地看,看着李氏哎呦哎呦,哭天喊地叫個不停,越看心裏越高興,恨不得拍手叫好!

就這麽足足五百下,中間李氏昏了過去,衙役又擡來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去,等清醒過來繼續打。

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氏渾身高高腫起,俨然像個發面饅頭,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趙敏博本來也是個嫉惡如仇的,此時眼裏掠過一抹嫌惡之色,叫衙役将李氏拖了下去,問了罪名,再行發落。

靜靜地看完了眼下這一幕,張幼雙這才起身,走到堂下,行了一禮:“大老爺,我想替這些姑娘們贖身。”

趙敏博知張幼雙是俞峻的好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颔首便應了下來,“這李氏做盡了惡事,用不着你贖,那被她哄騙來的良家女皆可就此還家。”

張幼雙愣了一下,就、就這麽輕易就完事了??

心裏忍不住感嘆了一聲。

說到底,大梁根本就沒有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完善的司法制度。

斷案的标準是“道德”,有時候法律甚至都要給立國之本“德”讓步。

至于這其間的标準,則全靠縣令知府本人拿捏。

聽到趙敏博的話,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壓抑着的抽泣聲。

小玉仙等人壓抑的痛苦好像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女孩兒們茫然地面面相顧,抱在了一起,哭了出來。

“自由了?”

“咱們真的自由了?”

“咱們之後怎麽辦?去哪兒啊?”

……

趙敏博下了堂,卻沒離開,倒是走到了俞峻身前,請他去穿過大堂後面的宅門,轉過四扇轉扇門,去往二堂議事。

趙敏博面色微微一變,嘆了口氣,說:“其實我本打算找你去的,未曾想你直接就過來了。”

俞峻嗓音低沉,有點兒像浸了冷水的鐵,冷沉沉的,卻滾過火星子。

“本來就是求人,哪有不上門的說法,今日之事,多謝你。”

趙敏博擺擺手,哈哈笑道:“不妨事,不過是個鸨母,也沒什麽靠背。沒甚大事,随便發落了。你既同我說了,豈有不幫的道理?”

“倒是你,卻是一點兒都沒變。”

俞峻忽地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接這話茬,皺眉問:“你找我什麽事?”

“我……唉,坐下罷,坐下說,正好你來了,我就趁便和你說了。”

于是各自落座,趙敏博遞他一杯茶,吞吞吐吐,遲疑地說:“危甫,萬歲爺他身子最近不見好,你可知道?”

“萬歲爺,據跟前的人說天天念着你的名呢。”

俞峻聞言一怔。

趙敏博又嘆了口氣:“……據說,到了時候,那位也有意接你回來。”

“我曉得,這地方留不住你,等……等到了時候,那位少不了你的輔佐。”

那位,指的就是當朝的太子了。

梁武帝若是崩了,他就是下一位的大梁皇帝,說一不二的人物!而東宮裏的那位是素來仰仗俞峻的!

他身子不好麽?

俞峻微微一怔,眉頭皺得緊緊的。捧着茶杯的手不由攏緊了點兒,骨節泛出了點兒青白。

他發現,他竟不敢去想。

誠然,幼時他恨過他,恨他對他這一家子趕盡殺絕。

自幼他父兄就教他要做個忠君愛國的好官。從小他就知道,他早晚是要進宮的,進宮去輔佐那位聖上。

那位聖上也喜歡他,他剛進宮的那會兒,太矮,跨不過門檻,還是他走上前将他抱在懷裏帶進來的。

當抄家的消息傳來,于旁人而言是什麽感受他不得而知,于他而言則恍若信仰崩塌。

一邊是刻骨銘心的血脈深仇,一邊兒又是這從小到大,堪比洗腦一般,為人臣子要忠君愛國,為民請命的教育。

這兩個近乎對立的念頭,幾乎将他剖成了兩半,日日夜夜,從夢中驚醒,不得安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俞峻默默咀嚼着,無數次垂着眼心道。

父兄死的時候,怕是從容的,他們甚至視“死谏”為至高無上的,實現自我價值的榮光。

梁武帝轉頭後悔了,給俞家留了個後,也就是他,後來又讓他去了國子監念書。

他知道,他念書的時候,梁武帝有時候會過來看看,問問身邊的人。

“俞家的孩子怎麽樣了?”

“最近念了什麽書?”

竟有點兒可憐巴巴的的模樣。

梁武帝他就是個矛盾結合體,冷酷心狠偏又念舊情、心慈。

俞峻有時候也不明白,将他這個背負了深仇大恨的人放在身邊兒,他安心麽?

他就不怕麽?

或許,這也是他掌握身邊不安定因素的一種手段。

少年脊背挺拔,眉目清冽,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袍子,衣擺袖口打了好幾個補丁,一個疊着一個,歪歪扭扭。

有的是錢翁補的,有的是他自己補的。

他在國子監念書的那段時光,沒人欺侮他,相反人人視他為忠臣之後,誰若是欺負了他,那是要被士林讀書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再後來,梁武帝會把他招到跟前來,問他幾句,逢年過節都記着給他送一份禮,甚至還叫他和太子一道兒念書。

看到他穿得局促,梁武帝會親自躬身幫他拍拍身上的灰,心疼他這一身衣裳。

他也沒辜負他的希望,成長得極快,長成了父兄心目中的忠貞骨鲠的好官。

當官的這些年,他從不收禮。大梁官員俸祿低,哪怕來自地方官或各省總督巡撫的禮金已經成了衆人默認的一份收入,沒人追究。

任誰送了禮來,他就挂在廊下。漸漸地,也就沒人來送了。

他就這樣以一種幾乎格格不入的姿态,當了幾十年的官。

直到現在,俞峻想起梁武帝,都是夕陽下的太學。梁武帝拉着他的手,和藹可親地問着他的課業,兩個人踩着斜陽慢慢地走。

他和梁武帝之間的感情,很難用言語歸納。

他是,既恨,又敬。

梁武帝既惦念着他,把他當兒子養,又怕他,戒備着他。

像父子,又像仇人。

他知道梁武帝這幾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俞峻心裏還是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

趙敏博說完就去看俞峻的反應。可沒想到他竟和個泥胎木偶一般,靜靜地,靜靜地坐着。

默了半晌,才起身相謝,“多謝你今日這番告知。”

杯中的茶水一點兒都沒動。

趙敏博愣了一下,突然也有些弄不清楚俞峻的反應了。

是了……

能回去,哪有不高興的。可他與萬歲爺畢竟情比父子,得他病重的消息心裏定是不好受。

俞峻一從二堂裏走出來,張幼雙就察覺到俞峻神情有些不對勁。

是趙敏博和他說了些什麽?

有時候,俞巨巨給她的感覺,就好比一個聖人。行為處事,一舉一動,無不彰顯着克制,冷郁沉澀,少有劇烈的情緒波動。

可從二堂出來後,他冷冽如鐵的面孔上有了少許波動,像是一座壓抑的火山。這種由內而外的,內斂克制到極點的情緒波動,能令人一下子捕捉到周身變幻莫定的陰影與火星。

又像是緊繃到了幾乎到斷裂的弦,渾身有一種沉默的痛苦,克制的憂郁。

“俞、俞先生?”

俞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靜地問:“怎麽沒見孟敬仲?他人呢?”

張幼雙斟酌着語句:“他先帶着屏兒回了。小玉仙她們也都回綠楊裏收拾東西了。”

張幼雙看了俞峻一眼又一眼,總有些擔心,下意識脫口而出問:“先生,要一起麽?”

俞峻沉默半刻:“也好。”

張幼雙其實不是個特別愛探究別人隐私的人,鬼使神差地發出了這個邀約之後,瞬間就糾結了。

天知道,她真的很感謝俞峻的幫助,察覺出俞峻神情不對,也很想開導一二。

他如何看不出來張幼雙的好意。

俞峻阖上眼,眉頭皺得緊緊的。

只是他如今殊為疲倦,只能辜負這一番好意了。

俞峻一路平靜無話,張幼雙也只好默默地,不另作打擾。

她來的時候還是上午,回去的時候都已經是踩着斜陽了。

街上的攤位也都紛紛收起,向晚的夏風微有些燥熱,金蟾高踞,煙籠柳暗,霞映橋紅。

張幼雙的目光無處安放,只好看向道旁的路邊攤。

就這麽心不在焉地走了兩步,張幼雙腳步忽然一頓。

俞峻察覺到,也跟着停下腳步。

張幼雙鼓起勇氣,仰起臉笑了一下,對上了那雙疏若寒星般的眸子,“先生,你等等,想吃橘子嗎?我請你吃個橘子?”

俞峻靜靜地望着她,不等他反應,張幼雙噠噠噠地,飛也般沖到了攤位前。

“老板,橘子怎麽賣?”

沒一會兒,張幼雙抱着橘子就回來了。

俞峻就這麽旁觀着她買橘子,等她回來了,破天荒地地看了張幼雙一眼,主動開口問道:“為何不還價。”

張幼雙抱着橘子想了一下:“先生也知道我是欣欣子了吧?”

俞峻略微一怔。

張幼雙能問出這個問題,這就代表着她已然知道了和她通信的就是他。

那一瞬間,俞峻渾身上下竟然露出了點兒不自在的羞窘,第一反應竟然是道歉。

“抱歉,”俞峻抿了抿唇,沉聲說,“非是有意瞞你的。”

張幼雙笑着轉移了話題:“先生會還價嗎?”

俞峻道:“我的月俸足可果腹,自十多年前起,便已下定決心,不向尋常百姓讨這三瓜兩棗的便宜。”

張幼雙嘆氣:“我也是這麽想的,我自己寫點兒話本,還是有些收入的。”

“我早就知道先生是和我通信的那位。其實我一直很感謝先生對我的幫助。”

“不知不覺間,從通信,再到衍兒入學,再到我來書院教書,無形之中已經受了先生不少幫助了。”

張幼雙一邊低頭說着,一邊拿了個橘子在掌心,飛快地剝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剝了一半,取出果肉之後,張幼雙又道:“剛剛小玉仙離開前,特地托我向先生轉達謝意。”

“古人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我這個時候也沒有瓊瑤,只能請俞先生吃橘子了。”

俞峻順着她的動作往下看,目光落在了張幼雙的掌心,眉心一跳,一時無話。

那一瞬間,他內心竟忽地想到了周邦彥那一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

女郎手指白皙,常年握筆算不上多柔軟,攤開的手心微覆着一層薄繭,掌心躺着幾瓣黃澄澄的橘瓣。

他知道這句詩詞已然是冒犯至極,卻只是垂着眼簾看,并沒有多餘的動作。

……她差點兒都忘記俞巨巨有點兒輕微的潔癖了。

張幼雙臉上頓時有點兒燒得慌,囧囧有神地找補了一句:“我之前在縣衙裏洗過手了!”

“真的。”

俞峻:“……”

他的情緒本來就鮮少外露,卻是差點兒被張幼雙這一句給惹笑了。向來冷素的眼裏軟了一下,像是漾開的水月湖波,又迅速歸于了冷寂。

他雖然不習慣這麽親密的接觸,但到底難辜負她的好意。

思量再三,還是揀了塊橘瓣,送入了口中。

“多謝。”

齒尖合力咬開,鮮嫩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炸開。

看着面前一向沉冷如鐵的俞巨巨,竟然真的拿了瓣橘子吃了。張幼雙這才松了口氣,将剩下來的橘子一瓣瓣吃幹淨,又到了燈燭店裏買了一截拇指大小的蠟燭來。

沒錯,她要做的就是小橘燈!

俞峻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動作,明明心情不好,倒像是在耐心地陪着她鬧騰了。

一團溫暖的光暈自小橘燈內升起,被橘子皮映照得紅通通的。

此時日暮四合,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

張幼雙捧着小橘燈,下了河岸邊的臺階,蹲下身子,将小橘燈送往水波上,輕輕一推。

她剛剛俯身去放燈,袖子沾了點兒水。

提着袖子,扭頭朝俞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今天多謝俞先生你能幫忙。”

想到縣衙上的所見所聞,張幼雙嘆了口氣,有些文藝的,但絕對是發自真心地說:“但願衆生皆得飽腹。”

想到孟屏兒,又補充了一句:“但願衆生能平平安安,與家人團團圓圓,日日共此燈燭光。”

……

俞峻擡眼望去,小橘燈順水漂流,一燈很快在黯淡的天光下遠去,遠遠望去只是水波中微亮的一點,很快就融入了遠山的影子裏。

默然了片刻,竟然真的主動接了話茬:“願受疾病之擾的百姓衆生,能健健康康,早日痊愈。”

張幼雙絞盡腦汁,又接了一句:“還有……願天下衆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在說什麽!

說完,張幼雙就立刻察覺出來了不對勁,目光就冷不防地撞入了那雙深黑色的眼眸。

然而說都說了,只好幹巴巴地繼續說了一下。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說完這句話,張幼雙看到俞峻,眼睫一顫,眼底就像是落了星子一般,忽地又垂落了下來,嗓音沉而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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