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俞峻他把玉佩放回了匣子裏,一擡眼對上張衍無措的目光。

少年不自覺地掉着眼淚,本一向冷靜的,此刻卻茫然又局促,“先生、我……我這是怎麽回事?”

張衍揩着眼淚的模樣,倒真的像個十五歲的少年了。

俞峻看着張衍,或許是因為心境的改變,此時他這才意識到張衍是極為像他的,幾乎與他少年時候如出一轍。

眼睛、眉毛、嘴唇都隐隐像他,像張幼雙。

就連這性子也像,看上去淡淡的,實則內心頗為傲氣。

在此之前他為何就沒認出來?難道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俞峻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塊兒白絹的帕子,望着張衍的模樣,只覺得心裏鈍刀子割肉。

他一字一頓,鄭重地說:“……衍兒,我就是你生父。”

張衍下意識地就以為這是在開玩笑。

可是這生理上的反應卻是騙不了人的,俞先生也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俞峻極力平淡地陳述事實,解釋給張衍聽,“永慶八年的時候,我奉命往東南治水,春天,約莫三月份的時候,正停留在越縣附近。”

“那幾天下的帖子多,我酒量淺,喝醉了酒,昏昏沉沉間,做了個夢,夢到了你娘,當然我不知道那就是你娘。”

“在那之後我就發現我家傳玉佩不見了。也就是你匣中這一塊。”

“你匣中的這塊玉佩,正是我俞家家傳。”

張衍心髒猛地痙攣了一下,面色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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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兒子這樣,俞峻心頭再次一堵,忽地覺得有些吃味兒,垂着眼鬧了點兒別扭的小脾氣:“你、你是不是不信?還是說怪我……我這麽多年不聞不問。”

張衍慌忙往前邁了一步,攥緊了手帕,骨節捏得青白,他眼底潮熱,眼睫一顫,淚水就不受他控制地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了下來。

嗓音沙啞地反問了一句:“……爹?”

張幼雙睡得迷迷糊糊間,是被臉上冰冰涼涼的觸感給“凍”醒的。

她費力地掀開眼皮,一道坐在床邊的清姿映入眼簾,瞬間給她吓清醒了。

張幼雙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飛快拎起被子擋臉,脖子往後一縮,目瞪口呆:“俞、俞先生?”

有什麽是比大早上看到俞峻還讓人驚悚的??

那一瞬間,張幼雙內心不淡定地閃過了各種神奇聯想。

天知道她頭還沒梳,牙還沒刷,臉還沒洗。

比如說眼角旁邊的眼屎,油光滿面的臉什麽的……

她可不認為自己是睡一覺起來,還能“雲鬓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慵懶風的絕世大美女。

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俞峻。

張幼雙一想到這兒,就很不争氣的,從頭紅到了腳趾。

她不認為她和俞峻已經進展到老夫老妻的關系了!

俞峻卻表現得十分沉靜自然,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樣,好像她這狼狽的模樣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上什麽。

“先生,能否與我好好講一講衍兒生父的事?”

“……”

大早上為什麽要說這個?

“什、什麽??”張幼雙有點兒反應不過來,茫然地看着俞峻。

而且聯想到昨天發生的事,真的很難讓人不想歪,以為俞峻對此心有芥蒂呢。

張幼雙也沒多想,下意識地就又說了一遍。

沒想到俞峻卻從袖中拿出來了一塊眼熟的玉佩,心平氣和地問她:“這可是衍兒生父遺留下來的東西?”

張幼雙一頭霧水:“是、不過怎麽會在你這裏?”

俞峻收了玉佩,緊繃的身子放松了少許,低聲說:“這是我遺失多年的祖傳之物。”

張幼雙腦子裏轟地一聲,忽然有種整個人都靈魂出竅的感覺。

眼前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穿越第一天的那一幕幕。

騙、騙人的吧?是她想到的那個可能嗎?

對上了她茫然的視線,俞峻确認似地微微颔首。

那個陳設古色古香的房間。還有那個她早就忘記了長什麽樣,唯一記得很黑,特帥的一夜情對象。

張幼雙愣了一下,下意識比劃道:“不、不對啊,我記得他爹,很黑。”

就那種特別性感的黑皮帥哥。

這就更能對上了。

俞峻微閉上眼:“那時我外出治水,曬黑了不少。”

張幼雙張大了嘴,擁着自己的小被子,跌坐在床上,她想,她這個時候的表情絕對不比抱緊小被子的無措柴犬好到哪裏去。

“……”

一股危機感由衷升騰,因為睡懶覺她到底錯過了什麽?!!

俞峻的話再度激活了她腦海深處的印象。奇怪的是,人長什麽樣她匆匆一瞥早就記不清了,但幫助她确定了穿越朝代的家具陳設倒是歷歷在目。

比如說那一溜的硬木家具,那一張燈挂椅。

張幼雙連比帶劃,遲疑地問:“半書房半卧房的陳設,窗戶邊上挂着的是草木色的紗簾,還有一張壁桌,桌上有一盞黑紗燈?”

俱都對上了。

俞峻也說不上自己是何感受,阖眼沉聲說:“是,彼時我公務繁忙,幹脆便将卧房改造成了這般模樣。”

俞峻當然不會閑着沒事騙人,那就是說她那個一夜情對象真的是俞峻?

原來她那麽早就睡到了自己的偶像??

張幼雙勉強笑了笑:“那這麽一說,長得帥也對上了。”

俞峻沒對這個冷笑話有什麽表示。

張幼雙苦笑了一下:“你、你讓我緩緩。”

腦海裏那個模糊的形象,在這三言兩語間,卻漸漸地勾勒得清晰了。

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極為周正,鬓發淩亂,高鼻薄唇,

眉眼凜冽,如柳葉薄刃,極銳極利。就算睡着了,也是眉頭微蹙,眼周泛着青黑與淡淡的細紋。

這模樣除了俞峻還有誰?她大腦一片混亂,各種思緒來回交織,最後卻織成了一句話。

張幼雙,你這個傻逼!!!

24K的純傻逼!!

如果說俞峻真的是那位一夜情對象,那她這算不算是耽誤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陰?!

張幼雙傻傻地問:“那你、你們都知道了??”

看張幼雙這模樣,俞峻心中一軟,放低了嗓音說:“我與衍兒也是今日才知曉。”

張幼雙轉過頭,正好看到張衍從屋外走進來。

少年身姿貞逸挺拔,眼角微紅,似乎是哭過的模樣,張衍眨眨眼,露出個淡淡的微笑,袖中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娘,先生當真是我生父嗎?”

張幼雙看看俞峻,又看了看張衍。

的确是很像。

不知道是被貓貓這情緒傳染了還是怎麽回事,張幼雙摸上自己的眼皮,只覺得眼皮顫抖得厲害。

原來,她剛穿越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俞峻。

原來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沈蘭碧女士和她爹離開了她,可她在這個地方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

張幼雙是不想哭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她鼻子一酸。

“嗯,啊,我想應該是的。”張幼雙微笑着應了一聲,眼淚卻掉了下來。

原來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孤獨的。

一覺醒來,就收獲了親兒子親丈夫是個什麽樣的體驗。

哪怕已經過了最初的震驚,但一回想到今天上午的睜眼暴擊,張幼雙還是有點兒斯巴達。

從早上開始到現在,她內心小人一直都是世界名畫“吶喊”的狀态。

她是豬吧?!!

手裏拿着個小剪刀,張幼雙心情複雜地修剪着窗外的山茶花。

這還是之前貓貓去廟裏祈福的時候,看廟裏的山茶開得好,特地向師父們求的花種。

深吸了一口冬天獨有的清冽的味道,張幼雙定了定心神,看向了遠方。

積雪初晴,重重雪色。

支摘窗旁白黃二色的茶花清姿玉骨。

當真是“花白若剪雲绡,心晃俨抱檀屑”。

認親之後,接下來這一切幾乎是順理成章了,貓貓與俞峻父子二人去了書房聯系父子感情。

張幼雙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子,有點兒緊張。

可俞峻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溫和的長臂一伸,圈着她的腰身,擁她入懷。

……放松、放松。

張幼雙反複告誡自己別多想,緊繃的四肢略微放松了下來,心髒卻噗通噗通直跳。

俞峻眼簾兒低垂,眼睫竟也如窗外的山茶般纖美,嗓音很平和,但其中蘊含的意義卻不言而喻,“先生,我等了你四十多年。”

等了四十多年,才等到這唯一的,身魂相契的伴侶。

小寒風拂過纖弱的花枝,風帶着點兒清冷的溫柔。

俞峻垂眸,輕輕在她額上印了一吻,又問:

“先生、”頓了頓,“或者說芳卿,我能否如此稱呼你?”

張幼雙愣了一愣,被“芳卿”這個稱呼窘地再度從頭頂紅到了腳趾。

她想,怎麽會有像俞峻這樣,将這麽肉麻的話,都說得這般清爽去油,落落大方,視若尋常的呢。

太可怕了這個男人!

她硬着頭皮說:“但随先生心意。”

“危甫。”

俞峻心平氣和地補充:“先生不好。危甫。若你願意也可稱呼我一句三妹。”

“三妹??”張幼雙震驚了,瞠目結舌。

這算什麽稱呼?泥塑嗎??

“我家鄉風俗,男孩兒幼時多取個女名。”

張幼雙試探着,“那三妹?三妮?三姑娘?”

俞峻情緒一點兒都沒多餘的波動,他一直被這麽稱呼已然習慣了,默認了張幼雙這三個稱呼,随她叫個盡興。

将她抱入懷中,只是簡簡單單地這樣抱着,沒有多餘的動作。俞峻心裏卻十分溫和安寧,眉眼恬靜。

這讓張幼雙驀然間聯想到了“靜水流深”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俞峻好像再恰當不過了,沉靜無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內心卻灼熱滾燙。

張幼雙幹咳了一聲,“三哥哥?”

畢竟大梁多以“哥哥”來作丈夫的稱呼。

話音剛落,張幼雙立刻就察覺到身前的人肌肉繃緊了不少,眼睫一顫,呼吸陡然就重了。

俞峻擡起眼睫,深黑色的眸子不錯眼地看着她。

可他什麽也沒做,只是輕輕地垂落眼簾,在她眉心印下了一吻,自有一番耳鬓厮磨的溫情脈脈,嗓音清冽柔和,近乎于唇間的吐息:“多謝你。”

謝她什麽?

張幼雙愣了一下。

俞峻不言,窗外目際無痕,萬瓦鋪銀,爆竹喧阗,聲聲笑笑,千門萬戶都在慶春。

本以為他在這世上不過踽踽獨行的一人,然而張幼雙和衍兒的出現,卻久違地添補了他心中的孤寂。

俞峻他心頭微暖。

本以為早已經習慣了自己獨自一人起居,卻發現他到底還是個凡夫俗子,向往着夫妻之間舉案齊眉,向往着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向往着紅塵滾滾,人間煙火。

甚至可以說,張幼雙拯救了他,又給了他一個家。

張幼雙于他而言,也非止是家,亦如她所言,是所謂的同志,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

從此之後,行不孤,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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