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傳說裏這麽講述。

魔多妖物肆虐彼岸,将星群殒入黑暗。

長久的圍城讓消耗了索倫大部分的兵力。於是黑暗魔君親自走出巴拉多要塞,要将那些自以為受星辰庇護的精靈與必将死亡的人類消滅。

黑暗魔君手上的葛龍德巨錘将障礙以血肉模糊的姿态掃開,朝鍛造魔戒的末日火山而去。在那裏,他的力量将更為強大,再年長的精靈與他相較都要顯得柔弱。

黑暗幾乎要淹沒光明。

傳說沒有提及預言。

吟游詩人只知道離開戰場後人們的只字片語。

黑暗魔君在末日火山上的斜坡上看見伊露維塔锺愛的星光,他伸出了帶着火山高熱的黑手扼住精靈國王。

偉大的精靈國王吉爾-加拉德在燃燒。

但精靈比黑暗魔君想像的更為勇猛。吉爾-加拉德在掙紮中舉起意為雪棘的長矛艾格洛斯紮進黑暗魔君的肩頭,用盡全力後焚為灰燼。

黑暗魔君再也擡不起被長矛刺傷的肩膀。

目睹星光殒落的大綠林之王随即把刀尖刺進艾格洛斯制造出的傷口,直想将黑暗魔君劈裂。

瑟蘭督伊留下的那道傷口讓黑暗魔君發出痛苦怒嚎,灼熱的葛龍德巨錘憤怒揮舞,重重擊在大綠林之王身上。

從精靈手中脫落的長刀并沒有讓人類英雄因此退卻。只是埃爾蘭迪同樣避不開猶帶餘熱的葛龍德巨錘,納希爾聖劍在他的身下被壓斷。

英雄紛紛殒落,聯盟幾乎要因此絕望。

吟游詩人這麽吟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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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魔君伸出邪惡的黑手,

他如何對待費諾血脈,[1]

今日亦将如何對待人類英雄。

英雄之子在絕望中拾起熄滅的西方之焰,

砍下黑暗魔君手上的至尊之戒,

但他仍不是英雄。

今日過後,英雄的犧牲傳頌於世。

年月流逝,鮮血都成古老的故事。

但不是現在。

洛基按着腹部,以為這樣可以減緩一點來自身體內部的疼痛。

矮人們正在收拾戰場,都靈後代馴養的巨大黑鳥拍着翅膀,他們正将同盟的戰死者從數之不盡的屍體中拉出。

就連習慣粗重勞動的矮人也覺得疲憊,他們盡力別讓肮髒的半獸人屍體掩住值得給予紀念的英雄屍骸,可這是何等慘烈的戰争,亡者數以萬計。

洛基半點都不在意他們在收誰的屍或死了多少人、更他媽的不在意那枚只有在末日火山能摧毀的至尊戒現在是不是正在被丢進融岩裏。他在意的就是他被大量抽走的魔力所代表的意義。

那時他不在戰場最危險的地方。

世界的規則,一個不請自來的外來者無法對真正的關鍵起到任何作用。洛基并不在意。這避免他過度消耗魔力,他非常願意把魔力保留下來保護他的精靈。

他透過魔法追蹤瑟蘭督伊的身影。

然後事情便發生了。

一瞬間。

只一瞬間。

他看到吉爾-加拉德垂死的掙紮,在數秒之間成為灰燼;他看到瑟蘭督伊毫無空隙劈下的那刀,爾後洛基旋即感受魔力被抽出的速度迅猛,帶來爆裂一般的疼痛。

手中的影像因為劇烈疼而痛失去魔力支持消失,洛基彷佛全身被重擊。他不敢再進行任何運作,魔力透過冰戒緩慢抽出,他怕他随意使用,會奪去精靈活下去的機會。

佝偻行走在戰場上尋找,四下尋覓自己魔力的氣息,五髒六腑悶悶地疼。

他聽到埃爾蘭迪被一擊而亡。預言中的星辰已黯淡,日月的喪鐘已敲響。

那麽,他正在尋找的生機呢?

由魔法凝結的冰戒在他洩憤踩過某個半獸人屍體時乍然碎裂。這是否代表這個古老的世界在諷刺他,中土有自己的規矩,一個異鄉客妄圖對抗命運,最後終究起不了半點作用?

精靈的動作很快。

幾個飛躍,數名西爾凡精靈群聚在遠處某個地點,試圖從血水、灰燼與殘肢中拉出什麽,并往外疾呼。

他們喊着:他在這裏!國王在這裏!國王需要醫者!

洛基沒有發現自己一直憋着的那口氣終於吐了出來。他大步沖往那些精靈包圍的地方。

瑟蘭督伊比他想像得……說不出好或不好。

氣息微弱,但總比死亡更好。他左手扭曲的弧度彷佛沒有骨骼可以支撐出正常的形狀、戰甲融化凹陷,還有整個左臉肌肉裸露、肌膚燒融的巨大傷疤。

那些被他施上冰霜魔法的戰甲仍散着與火焰碰撞的蒸汽。

毫無血色,像具美麗卻經歷痛苦掙紮的屍體。

「噢——」洛基幾乎要講出『神啊』這句話。

但他沒有。

他即是神。他只想到如果他沒有強逼着瑟蘭督伊同意在身上設下那些冰霜魔法,瑟蘭督伊會化為灰燼,就像吉爾-加拉德死於索倫的黑手。

只差那麽一點,差在他的執念。一步之差。

想到此,他身體又疼了起來。

精靈抱起昏迷的國王奔離戰場,洛基跟了上去,與其他西爾凡精靈一樣無視其他首生子女伫立在戰場上垂首哀悼他們犧牲的同族。

全中土他只在意這個精靈,就像西爾凡現在只在意他們的國王。

他們快速奔向早已待命的醫者,遮擋視線的布幔被架起,除卻金鐵交錯,沒有任何一點呈現慌亂的聲音雜沓。

卸除铠甲、割開衣物,露出完好的皮膚表層。

只有外觀是完好的。洛基不知該如何形容瑟蘭督伊腫脹左臂的皮膚之下滿布紫黑血點的傷勢。他緊盯着由整只左手蔓延肩頭,絕不是正常顏色的肌膚。那簡直是以鮮紅為底的畫布,大片綻開藍紫與血黑,呈現不正常的扭曲。

洛基腦袋某部分閃過不下十種的治療咒語、另一部份卻是一片空白。這是被重擊的傷,看似完整的皮肉下精靈的骨頭絕不只碎成兩片三片,很可能是粉碎,絕對完全切合字面意義。他甚至肉眼可見瑟蘭督伊身體左肋的地方有一部份凹陷。

他該松一口氣,這樣的傷勢對肉體極為強韌的精靈不足以致命,甚至可以在不到一個月的短暫時間內自我修複。

可這樣的傷勢不可能不疼痛。瑟蘭督伊只是躺在那兒,除了微弱的呼吸,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跡象。昏迷時對疼痛的反射反應一點也沒有,只差一步就要跨入黑暗。

兩名醫者低聲吟誦,散去高熱的餘溫,反覆将魔力集中在國王受傷的肢體進行治療。

漸漸地瑟蘭督伊開始有了些反應。

這是将人類英雄殺死的一擊,他卻必須活着承受。

即使在昏迷之中,他仍然咬緊了牙關壓抑慘叫,渾身顫抖着從喉嚨中擠出低咆。他開始掙紮,其他精靈一擁而上,猛力按住國王對於疼痛的反抗。然後瑟蘭督伊左臉上那塊像被高溫燒融的傷疤開始往下,左半邊肩頭的肌肉迅速被侵蝕,露出一部份白骨。

一名醫者低聲說,我們不能在國王沒有神智時進行治療。陛下本能反抗我們的魔力,引發的疼痛太劇烈,會傷害靈魂。

他的同伴細聲回應,刻在靈魂上的龍傷已顯現,陛下必須醒來。

洛基聽着醫者的交談,稍一想像便覺渾身發冷。他們的伊露維塔賜予精靈這項造物一切的完美,卻又殘酷至極,要他們遭受最嚴厲的苦難!

即使瑟蘭督伊能承受……又為何要他承受這樣的淩遲?

但醫者們毫無辦法,他們只能将自身的魔力抽離,讓國王恢複到最初的寂靜。

洛基終於能接近他的精靈。

瑟蘭督伊躺在由許多柔軟布料鋪成的病床上,除去沾滿塵埃的衣物,蒼白而安靜地呼吸着。

病床的大小和放置病床的空間不符合國王的身份,即使大綠林的精靈已經盡量尋找一個比戰場相對好的處所。

洛基坐在床沿,掀開蓋在國王身上輕軟的布料,劃過瑟蘭督伊指尖。

這約莫是他左手少數沒有被那些恐怖的顏色占據的地方了。

身為阿斯嘉最強大的魔法師,洛基有許多治癒的咒語可用,遲遲沒有施放就是害怕力量相斥。精靈的本能不接受其他人的魔力,非經允許的魔力入侵身體,那會引發強大的反抗。瑟蘭督伊接受他的魔力,出於理智。從最初的見面、到與他建立魔法連結……

洛基一震,進而惱怒起自己引以為傲的腦袋竟然沒有立刻想到這個!

他的魔力一直、一直都存在瑟蘭督伊體內!

「讓我試試,就試一試。」他用一個不需要咒語的小魔法,點在斷裂的肋骨上。

效果理當卓着。雖然洛基确實看到瑟蘭督伊的眉頭就在魔法作用的同時立刻皺起,但不是先前那種由喉嚨深處哀嚎而出的隐忍。

精靈的身體并不抗拒他的魔力,洛基為這個發現感到欣喜。七年前那一縷好奇埋下、從未抽出的力量,竟在此時派上用場。他終於不必看着瑟蘭督伊被劇烈的痛楚折磨。

「噓,噓噓——是我,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也知道精靈恢複能力很強,可是三天和一個月還是有區別的對吧?我不相信你會想要在病床上躺超過三天。」他不改多話惡習羅唆一串以後伸出手揉揉瑟蘭督伊眉間,柔聲說,「忍忍,很快就好……如果很疼就別忍。我立刻停。」

洛基右手整個手掌貼在瑟蘭督伊身體上不敢用力,過於脆弱的碎骨禁不起任何力道按壓。

「等等,我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能瞬間治好你的都會很疼。沒關系,循序漸進……」柔和的螢光從指縫透出,從精靈的肩頭開始,順着骨架緩緩移動。「我先一段一段把你的骨頭拼好黏起來,再修複血管與肌肉組織。」

肩頭、上臂、下臂、手掌與指尖,然後重頭再來。

期間洛基不停注意着瑟蘭督伊的表情。還是那樣微微皺着眉,偶爾有些震顫,沒有太強烈的掙紮,洛基也就放心繼續。類似的動作他重複了五六回,嘴巴同治療一樣,沒有一刻間斷。他無法安靜。他需要說點什麽,來驅散這死一般蔓延的寂靜。

「我不想講得太血腥,可是你知道這些骨頭碎成什麽樣然後有多少插進肌肉裏嗎?噢我絕對不會說只傷一只手和幾根肋骨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片碎骨換算成一個傷口,你的傷可以弄死十幾個人,全部死於全身骨折。」

洛基終於停下時呼吸有些急促,無視身體又開始的隐隐作痛。

——這遠比不上他看到瑟蘭督伊躺在死人堆裏的惶恐。那像是……被一把鋸齒狀的刀刃割開的傷口,即使複原以後都從最裏層提醒你,那兒被毫不留情切開過,至今積滿黏稠的血,随時随地要溢滿一嘴血腥。

他挺直上身仰頭深吸一口氣,停頓一會兒,那口長氣才吐出來。他把瑟蘭督伊的左手擱在自己腿上避免壓迫,低頭仔細察看精靈身體上現下可眼見的傷口。

那些醫者說,這是刻在靈魂上的龍傷。

劃過蒼白的唇角,他指尖停在粉色而裸露的肌肉上,只差一個細微的距離便可碰觸,但他轉而碰觸瑟蘭督伊緊閉的眼,這似乎是慘烈的左臉上唯一完好的部分。

睫毛長而濃密,他輕輕刷過。眼角的肌膚也融化凹陷,指腹傳來的觸感卻和眼見不同。

洛基忽然明了,靈魂會記錄曾經受過的傷。

或許命運想讓他了解這傷口有多重,瑟蘭督伊自無知無覺的泥沼中脫離,緩慢地睜開眼睛。空洞的眼毫無神采,洛基習慣的灰藍眼瞳在左眼眶中只有一片混濁的白。

「問你有多痛絕對是個白癡問題。」他捧住瑟蘭督伊的臉往唇上湊。

軟軟的,有些冷,然後慢慢有溫度。

洛基完全不在意自己好像趁人之危。他忍耐着不抓狂一整天,需要點回饋……獎勵?安慰?用哪一個詞都可以反正他就是想吻!他需要吻!

吮吻雙唇時有些小小的反應,讓洛基可以輕易撬開他的嘴,勾住柔軟的舌頭。

喘息慢慢變重,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撫上洛基肩頭,他才放開精靈被蹂躏得紅腫濕潤的唇。

他看他;他看着他。

略顯疲憊的雙眸已恢複美麗的冰灰色,那些大片的傷口正以緩慢的速度消失,彷佛幻影。洛基捉下瑟蘭督伊沒用任何力道、僅僅就是擺在他肩頭的右手,指背摩娑着傷口完全消失前的最後一瞬,低聲說,「我會問的。」但不是現在。

「你一直在說話。」精靈的語調很緩、很慢,微微沙啞。

洛基挑眉,「嫌吵?」

「我沒事……」瑟蘭督伊看他的眼神如同永恒,溫柔,憐惜。「別擔心。」

「整身魔力都要灌到你身上了我還能擔心什麽。」撇撇嘴,把瑟蘭督伊的右手塞回薄毯之下。

「謝謝。」

「不用謝,我不會跟一個國王說救治免費。」

「我需要睡一會兒。」說着瑟蘭督伊眼睛閉起。他的傷已好,但仍覺得累。

洛基露出『你廢話嗎?』的表情,反正對方看不到,「我肯定你現在需要睡覺而不是和我打一架。我也很需要,所以饒了我吧。」

然後他把瑟蘭督伊左手也塞回毯子下,用着很輕的力道。他站起身。

瑟蘭督伊說,「留在這裏。」

「你還以為我會放過你?想都別想!」洛基惡狠狠威脅,看到精靈蒼白臉色卻仍微微勾起的唇角,轉而低聲道,「我去把自己弄乾淨,立刻回來。」

洛基回來得很快。

本來使用魔法可以更快,只是今天他再也沒有動指尖的慾望。他慢慢走近那個簡陋的臨時帳棚。

「他還活着。」格羅芬德爾無聲無息出現在洛基身後,他臉上有被噴濺的血痕、還有末日火山的塵土。

洛基停下腳步半側身體瞄過去,「預言失準了。」

在七年之間洛基與這名精靈見過幾次。他知道格羅芬德爾,比瑟蘭督伊更年長的精靈——這樣的精靈在中土已經不太多了——有印象,沒有真正交談過。畢竟他們每回見面都是軍務會議上,他不逾越瑟蘭督伊的權威。

「這很好。」精靈被時光淬練得優雅平靜,「漫長的歲月中我們曾經試圖阻止預測中的死亡,成功的次數很少。」

精靈挽救的方式從不強烈,面對生與死,自有淡漠的慈悲。他們有時預測未來,并對同族坦然以對、對外族諱莫如深。精靈的肉體毀滅之後靈魂會回到曼督斯的殿堂等待末日之戰到來、與世界同時終結,因此他們不畏懼死亡;對外族也許他們會嘗試挽留,嘗試阻止對方踏上滅亡的命運……可是,也就僅僅如此罷了。

凡人終有一死。他們能阻止一時,又怎能永遠阻擋死亡來臨。

「或許當瑟蘭督伊身上有你的魔力開始,你就是他的變數。」

「又一個預言?」洛基翻了個白眼。

「我在夢境中看見,我能看到的只有你遺忘遠方,無法聽見古老的哀求。那些話語細得如同林間枯葉,最終落至靈魂的水面。」

「這很模糊。」難以确知是預言哪一方面,洛基一臉懷疑地看格羅芬德爾,換來一個與戰場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精靈的特性,他們總是遺世獨立。

「某方面這是預言的特性。即将發生的事情我們能看得清晰,遙遠的未來只會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星光總會告訴我,關於這個世界。我并非刻意去『看』誰,而是星光恰巧在某個夢境告訴我關於瑟蘭督伊的事……一名精靈王對世界總有影響,無論他想或不想。」格羅芬德爾說。

另一道身披铠甲的腳步聲快速而來,簡單的禮節。「格羅芬德爾、奧丁森閣下。」

「愛隆。」格羅芬德爾幾乎是一看到愛隆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好。

「埃西铎……」精靈這種族一貫優雅的語調并沒有掩飾愛隆語氣中的痛心。「他将戒指視為補償,他應得的戰利品。」

「統禦之戒沒有被摧毀。」懶得拐彎抹角,洛基直接講出愛隆的言下之意。

「為何他在此時被蠱惑?他見證了七年間的鮮血、埃爾蘭迪的死亡……」

你們這些精靈怎能理解人類的貪念,洛基充滿惡意地想。

他理解埃西铎,人類的貪欲很像阿斯嘉諸神的危險與無窮盡的慾望。但他們不會被其他力量引誘,他們所有的慾望都源於自身。埃西铎遲早會因為沒有将統禦之戒扔下岩漿中而懊悔,而阿斯嘉諸神不會,他們毫無悔意。

格羅芬德爾問,「那麽,現在?」

「他已離開,往米那斯阿諾爾而去。」[2]

「戰争結束了。黑暗的靈魂得以留存,精靈與人類卻再也不會如此并肩作戰。」金發的精靈嘆息,請轉告春天,他會明白的。」

「嗯——哼——」洛基發出不置可否的鼻音,整個人都被格羅芬德爾的稱呼弄得不對勁。

春天。春天?

他都沒這麽叫過瑟蘭督伊!

精靈們不知道北歐神腦袋裏想些什麽,稍許致意便離開,沒有打擾重傷初癒的精靈王。洛基快步穿過戍守的士兵回到瑟蘭督伊身邊。

他的精靈仍然躺在柔軟的織物裏,盡忠職守的加裏安不知何時将簡陋的帳棚加上層層帳幔,希望他疲憊的國王不受打擾。

那張配合國王身高的床躺兩個男性以後不算太擠,也沒剩下多少空間。洛基窩進被褥裏發現瑟蘭督伊睜眼看他,什麽也沒說,只笑。

「睡吧。」洛基躺在他身旁,輕輕拂開他落在頰上的白金色發絲,「命運也不能将你帶離我。」

最後聯盟之戰落幕。

人類率先離開了戰場,帶走被黑暗誘惑的證據。

愛隆拾起破碎的納希爾聖劍,最終将之陳列在瑞文戴爾,見證人類與精靈的友誼。

瑟蘭督伊自灰燼中揀出一塊看不出原形的金屬、以及水滴狀的金屬粒,任何裝飾與銘文皆不複存。它本該與納希爾得到一樣的美名,本應該。

矮人最後離開,一把火,為太多太多他們無法收埋的戰死者送葬。

大綠林精靈生還數量不到戰争初開始時的三分之一,唯一慶幸的是這些犧牲換來千年的和平。

初來時洛基沒想過會在這個世界待上這麽久,久到他見證一場長期戰争的結束、久到他看見一個精靈國度的王都成為空城的最後。

阿蒙蘭斯位於長滿青草的山丘上,建築高聳,綠藤爬滿城牆。大片石磚鋪成通往城門的長道,兩旁山毛榉伸展,為長道搭起涼爽的綠蔭圓拱。

這是最後一眼,瑟蘭督伊乘在馬上,在林蔭長道的起點說。

他身後是大綠林的軍隊,整齊畫一,與他們的國王同樣給予曾經的王都最後的注目。

「這裏太靠近魔多,七年前我即命留守的精靈準備搬遷。」更确切地說,是在他的父親戰死以後。

他的子民需要一個更堅固、更安全的居所。阿蒙蘭斯與羅瑞安只隔着一條安都因河,或許便於聯絡,但也容易同時被攻擊。拖長敵人的戰線、分散兵力,就戰略來講才是好選擇。

另一個在他治下的精靈城市位於幽暗山嶺高大古老的冷杉群之間。[3]符合木精靈的天性,自然,卻不夠隐蔽,於瑟蘭督伊思維中仍不夠安全。

於是自七年前開始,留在阿蒙蘭斯與幽暗山嶺兩地的森林精靈便在為新聚集地而準備。

幾天前,這裏已不再有精靈居住的蹤跡,成為一個純粹用來監視黑暗動靜的前線。

「離開多瑞亞斯東來,父親在此得到森林精靈的接納,成為木精靈之王。」這般懷念的語氣在瑟蘭督伊三千多年的生命中并不常出現,洛基并駕在他身旁,對此的回應很簡單:

「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是的。」懷念,但不眷戀。他的回憶不成為妨礙改變的理由。「然而黑暗并未被永遠地征服,我們将全數移至密林河北方的要塞。要塞完成前,會有一部分族人暫時留在幽暗山嶺中。」他頓了下,伸出手,「從這裏往北,有條橫貫大綠林的矮人之路,附近綿延百裏的山脈就是幽暗山嶺,我們在那兒有座山中城市。沿着發源於幽暗山嶺的小溪往北,穿過山毛榉與橡樹的森林以後會看見密林河往東注入長湖。新的要塞位於小溪與密林河交彙的北方群山中。」

「你在向我解釋?」

「我會帶你走過。你将看到一直以來父親與我所注視。」他視線由遠方落至身旁,淺淺底展顏,動人如初春破土的新綠。「即使父親已前往曼督斯的殿堂,我身旁仍然有你。」

洛基握緊手上缰繩,轉頭不看瑟蘭督伊。他怕再看下去會忍不住要碰觸。但是不行,國王在他的軍隊前有必需維持的尊嚴。認識這名精靈後他學得最多的便是忍耐沖動。

瑟蘭督伊凝視阿蒙蘭斯作為精靈都城的最後,拍拍他的座騎,策馬轉身,無一絲不舍。洛基緊跟,其後是大綠林萬計的軍隊。

精靈王轉身同時,林蔭道路的盡頭,藤蔓緩緩纏上城門,緊緊地,将之封閉。

瑟蘭督伊在古老的森林裏駕馬疾奔。樹木高大粗壯,枝葉茂密,陽光由縫隙射入,整座森林明亮而翠綠。

再明亮也不要嘗試和精靈在森林裏比拼活動的速度,沒有生物能在森林中勝過他們。

洛基以為精靈騎馬和一般的騎手沒有太大差異,跟在瑟蘭督伊後方一陣之後發現自己想得太輕松。

瑟蘭督伊了解這片森林,馬兒速度如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馳。相較之下他數次落後追趕,轉頭發現本該在他身後的軍隊已散入林木之間,以快速又有規律地前進,有些甚至已超越了他。

洛基沒有出聲要瑟蘭督伊緩下。

他只是咬了咬牙,企圖憑一己之力趕上,就像在阿斯嘉同樣,從不開口示弱。

精靈有天賦,而他有魔力。他可以以自己擅長的方式追趕。

如流星劃過林間的金發精靈最後在躍過溪前緩下速度。

他回頭看。

在緊随其後的北歐神只眼中,精靈王猶如一朵冷白的花。那朵美麗的白花半側着臉看他,沒有嬌嫩的花瓣,只有刺傷人的銳利刀鋒,卻會為他收斂鋒芒。

精靈的低喃是只有神只能聽見的喁喁私語,淡淡笑意是最溫暖的顏色,系上洛基的心動與渴望。

我的伴侶。

追随我。跟上我。

風穿行而過。

再遙遠他依然追逐,糾纏,緊跟着,要将之掌握。

最終他們并駕。

洛基在大綠林的新都前被瑟蘭督伊介紹給他的子民,平淡底不像在宣告一個國王的伴侶,一件大事。整件事像只是一個成年精靈簡單的決定。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精靈對國王的伴侶發出疑惑。

沒有大臣因為各種政治或血統因素出聲反對。

洛基因此翻閱不少精靈史,試圖從中找到哪兒不對勁。他不介意愛情路上有點小障礙,當然,沒有也很好,這代表他要對付的只有一個瑟蘭督伊——最好、也最難對付的那一個。

洛基自一本厚重的精靈史中擡眼。這僅僅是精靈漫長的歷史中與瑟蘭督伊較為相關的一冊。大綠林之王的歷史從一名頗有聲望的辛達貴族逃出滅亡的多瑞亞斯開始,帶着他的兒子一步步建立起保護族人的軍隊。那是大時代的歷史,未曾書寫路基想知道的枝微末節。

幸好,即便是數千年前的故事,他仍有當事者可詢。這才是他唯一在意的。

「庭葛被矮人殺死是導致多瑞亞斯滅亡的主因。所以,」洛基敲敲陳舊的書頁,直接向坐在身旁對一疊建築圖紙思考的瑟蘭督伊詢問,「你讨厭矮人?」

新據點仍僅僅是應急的程度,要作為國王的宮殿與危急時避難的要塞仍不完善。一個十米見方的空間作為暫時存放書本的地方,到處堆滿國王長久以來的書本收藏,只有中央一張木桌和幾張木椅可供坐下。或許正因為許多享受都不是最優先順序,瑟蘭督伊順手将這即使只有擺書都略嫌擁擠的小空間當作臨時書房。

用羽毛筆沾沾擺在前方的墨水,瑟蘭督伊說了一個很政治化的答案,「不需要喜歡也可以結盟。」

「喔。憤怒之戰你也跟着參加?算一算你那時……一百多歲?」歐瑞費爾的軍隊參戰了。那場維拉所發動,對抗以魔茍斯為首、炎魔與龍也傾巢而出,最終使貝爾蘭陸沉的慘烈戰争。瑟蘭督伊在當時只是個剛成年不久的精靈。

「所以受了重傷。」眼眸略斂,「你看過。」

「龍傷。是啊,看傷口是條火龍。」他湊過去親親精靈的金發,還有掩在發下的尖耳朵,「死了沒?」

「死了。」尖耳朵抖抖,「不是我殺的。」

「沒關系,我不會嘲笑你,我也還沒殺過龍。」洛基沒有随話題撫上他面頰該是舊日龍傷之處,但細碎的親吻已足夠令精靈分心。「龍死了,為什麽傷口卻刻在靈魂上?」

瑟蘭督伊思緒被不斷幹擾,乾脆停下筆。至少洛基的問題不需要思考也能回答。「肉體反映記憶,使靈魂受傷的是歲月。當精靈的靈魂傷痕累累,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痛苦,我們會舍棄肉體,回到曼督斯的殿堂。人類稱呼這種情況為……心碎而死。」

「死於心碎……」是個讨厭的答案,洛基想。他停下勾留在精靈發間的細吻,視線落於右手食指上那枚冰戒消失後取而代之的銀戒。銀戒上一個小小的、只有國王才能使用的綠林紋樣,除此之外別無他飾,樸素細長。

「再如何堅強的靈魂也有極限。」瑟蘭督伊說。

「很好理解。」點點頭,然後一道柔和的綠光在洛基的戒指表面閃瞬而逝,瑟蘭督伊用眼角瞄了瞄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縱容洛基把下巴擱在他右肩上的行為繼續對話。

「你說過你有一個全然不相似的兄長。」

「索爾。」這個他們以前談過,不是在某場小戰争告一段落之後。而是過了好幾天,瑟蘭督伊才在交談中不經意提起,就像現在這樣。「他像父親,衆神之父奧丁,是阿斯嘉最強的戰士。只是比起蠻力,我更愛母親教導的魔法與巧藝。」洛基邊答邊染指另一枚成對的戒指。不在他手上的那枚,當然。

「你使用短刀……也是出自她的教導?」

「是的。」

左手從右手中抽起羽毛筆繼續偶爾在圖紙上添删幾筆,「你使得很靈巧,她是位好導師。」

「我沒見過比這雙更精準操控武器的手,母親及不上你。」把精靈放棄掙紮的右手拉至唇邊親吻。「不過,謝了,她聽到會高興的。」

手背、戒指——與不久前在洛基戒指上同樣的螢光漫開——然後是指尖。

一個往來阿斯嘉與中土的小小空間定位魔法。他不需要任何咒語,戒指的涵義足夠提供這個小法術動力。

「別幹擾我。」記不得下一個字要寫些什麽的瑟蘭督伊口氣暴躁地說。

洛基當然不會聽話,變本加厲拿他的手貼在臉上,親吻他的掌心,「精靈王沒有權力剝奪我與我的未婚夫之間的相處。」

「事實上,他有。」羽毛筆插回墨水瓶中,無論如何瑟蘭督伊是再也想不起來原本要寫些什麽了。

洛基哼哼,自顧自繼續往下親,「我才不管。」

然後耳邊響起低柔的氣音,彷佛那是最不為人知的秘密,勾得洛基心癢難耐。「所以……即使精靈王希望你與他一同去森林裏巡視,你也會置之不理?」

「現在就去,」咬了瑟蘭督伊掌心一口,「這可是國王的邀約。」

「給我一會兒。」他右手有幾不可察的顫抖,深吸口氣,無比理性的指尖敲敲建築圖紙,不着痕跡地表明自己有責任在身。

理由多麽完美而正當,洛基對此唯有放開他的手翻着白眼聳肩:「國王。」

翻完白眼洛基靈光一現地拍手,「你是國王!」

「這似乎不需要再三确認。」右手一得到自由瑟蘭督伊的視線立刻又回到紙上,涼涼地回應,情緒平複極快。

「一個國王該好好利用所有的資源。我,來自阿斯嘉的邪神、最出色的魔法師就在這裏,随時提供服務。」洛基張開雙臂,胸懷大敞,還往瑟蘭督伊的方向直湊,「只需要付出一點點,不需要客氣,盡管利用我吧。」

不是很給面子地往另一邊挪動,「說說你要什麽。」

「你的身體。你的心。」但是洛基才不管精靈的抗拒,雙手握住他腰間拉近,吻他乾燥柔軟的唇。

與他戲谑的言行不同,洛基只是那樣和緩地碰觸,嗅着對方氣息,沒有更多。「……和你的愛。」

瑟蘭督伊無法抗拒這般溫存,低聲嘆息。

「全部都是你的。已經是了。」

睜開眼,看着精靈輕閉而顫動的長睫,任由瑟蘭督伊的指尖在臉上流連,洛基輕輕吮吻他下唇,低笑:「但是我還沒打開呢。」

他咽下一個停頓,「……還不到時候。」

「真不公平,我的身體都任你使用了。」洛基撒嬌似地摟着他抱怨,於此同時,唇又被輕輕覆住。

不帶情慾的吻。多麽難以抵擋。

他知道洛基所指何意。精靈的種族天性不看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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