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重臨凡間,白小雨的心境産生了莫大的變化。

化神之劫的幻夢似乎還是昨日,可是眼前的安樂鎮實在不似夢中凡境。

此安樂鎮草屋破爛,百裏荒地,鎮民門窗緊閉,鎮中只見零星幾人。

安樂鎮本是臨近靈霧山一派的小鎮,百年間受靈霧山靈氣浸潤,也算的上是一塊鐘靈毓秀之地,百姓安居樂業,白衣道童在鎮中時有往來。

可惜,近日來,鎮中怪事甚多。

鎮外百畝良田無緣無故起火,燒盡的是鎮上衆人的口糧和謀生之物。

今年收獲之日,将顆粒無收。

此番夜中起火,衆人匆匆趕到的時候,已是火光沖天,無力回天。

守夜的老頭被幾個好事的鎮民五花大綁,扭送到了鎮長家中。

老頭黑面混合血污,以頭搶地,“我說的都是實話,那火就是忽然起的,我沒有睡着,一整夜都醒着,瞪着眼睛看着田地。點着的燭臺就在我的桌前,那青穗子我看得真切,就是自己起火的。”

人群中,有人高聲嘲道:“怎麽會起火,我種了這麽久的地,還沒聽說過,莊稼自己燒了起來!”

老頭回身去看人群,額角已是腫的老高,“就是自己燒起來的!我見過……”他的眼珠一轉,急急道,“從前道士作法,不是也可以施法起火,那物件自己就燒起來了!”

衆人爆發出議論紛紛。

“說得是啊,聽說道士都有靈根,有個什麽靈根就叫火系靈根……”

“聽說靈霧山早就沒了掌門,無人管束,興許有的弟子起了邪念!”

“我看不像,定是這老頭有意推脫!”

“要不去山上找道人來對質……”

鎮長是個幹瘦的中年人,名喚李協,做這一鎮之長已有十個年頭。

他拍了拍身前的木桌,大喊道:“都靜一靜,靜一靜!”

人群議論聲漸低。

鎮長李協清嗓道:“當務之急是解決全鎮口糧,依我看,眼下各戶把存糧都點一點,大家之間互相周濟一番,明日便開始清理雜草灰燼,準備複耕。”

衆人面面相觑。

一個婦人皺眉道:“這是不是不妥,家中存糧本就不多,如何周濟?”

她身旁的年輕人理直氣壯道:“為何不開鎮中府衙存糧?”

此言一出,大家紛紛附和道:

“是啊,是啊,官府有糧啊。”

“有官糧啊,憑什麽動家裏的存糧!”

“前兩年繳糧,這會兒就該拿出來分啊……”

議論聲越來越吵,反對勻各戶存糧的聲音越來越大。

鎮長李協用力地拍了拍桌子,“好了,好了!這官糧每年進項都有用途,本是應對旱澇,還要往上繳納,若是今日開倉,也只得每戶五鬥!多了也沒有!”

一行人往鎮上的糧倉而去。

安樂鎮有一處儲糧倉,位于鎮中祠堂的地下。

李協帶着兩個官兵,擎着一盞燭臺,打開了底倉的木板。

倉門木板上是官印的紅封,兩把大銅鎖交錯碗粗的鎖鏈鎖着。

木板掀開,繩梯還未放下,衆人便伸頭去看。

圍在前排的鎮民驚叫道:“存糧空了,糧倉是空的!”

鎮民争先恐後地去看。

原本存糧豐裕的糧倉果然空了!

鎮長李協眉心一跳,這是怎麽回事!

上次輕點存糧還是月餘之前,當時的存糧就在這裏!

他思索之間,不禁後退一步,背心猛地撞上湧上來看糧倉的鎮民。

人群中不知是誰吼了一句:“抓住這個狗官!肯定是他私吞了官糧!”

李協心中一沉,正欲回身辯解,卻被湧上來的情緒激動的鎮民撞得往前一傾。

他身不受控,腳底被堆放在木板前的鎖鏈絆住,猛地朝糧倉栽去。

為了取幽涼之處存糧,此祠堂下的地倉深達十米。

一旁的官兵見李協下落之勢,只來得及伸手險險地捉住他的布衣角。

只聽布帛破裂之聲,李協落進了地倉。

發出一聲滞重悶響。

官兵擎着燭臺一望,只見李協面朝地趴着,一動不動,血流在頭下漸漸成了一灘。

衆人靜了靜。

不知是誰說:“他是自己滑下去的。”

人群開始面露驚慌,紛紛往後撤,飛也似的離開了祠堂。

徒留兩個官兵飛快地扔下繩梯,下去救人。

李協已經沒氣了。

安樂鎮自此群龍無首。

自鎮上一家富庶之家被洗劫一空後,更是草木皆兵。

最可怖的是,安樂鎮中的人越來越少。

平日裏常見的面孔隔幾天便不見了。

鎮民互疑,對于鎮上出現的道士更是疑心。

幾個靈霧山中來的小道士都被拒之門外。

白小雨和陳易之斂了身影,來到了安樂鎮被火燒過的荒地。

白小雨環顧四周,“這場火燒盡了這裏殘留的氣息,不知道是不是兇獸出沒?”

自鬼蜮來到凡間以後,發現八荒兇獸的氣息在凡界甚為微弱。

先前道門在凡間獵獸,沒被捉住的兇獸學會了藏匿身影,并且修為大多逆天。

他們只能追尋八荒的些微氣息而來。

并且這安樂鎮的大火很有些蹊跷。

陳易之察覺到風裏殘留的血腥氣味。

死人的氣味,夾雜着腐臭。

“這裏可能不只一只兇獸。燒糧的,和殺人的,不似同一只獸。”氣味不同。

八荒的兇獸困于八荒之地,鮮有涉足凡界。

獸群遷臨新地,結伴而行,乃是常态。

恰在此時,田埂旁遠遠地走來一個挑着木桶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望上去,不超過十歲,左邊臉上有個青色胎記,身上穿着破破爛爛的布衣,笨拙地挑着木桶往田間而去。

白小雨一眼就窺見了他的壽數,戌時三刻,還剩五個時辰。

化神以後的技能,唯獨這一項堪堪令人心酸。

她起初不太明白人腦袋的數字究竟是什麽,直到她看到一個蒼老的乞丐在她眼前氣絕。

他頭上的時辰消失了。

白小雨望着那個小男孩,“我們跟着他?”

這個小男孩看上去沒有大病,又年歲尚幼,或許是死于非命……

小男孩把地裏燒過的草杆清理一番後,就提着桶,往安樂鎮上走。

他回到了一間茅屋,門窗是鎖住的。

小男孩摸出脖子上用紅繩挂着的鑰匙開鎖。

茅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床,一口大竈。

床上是個須發盡白的老人。

他的壽數同樣只剩五個時辰。

老人瘦骨嶙峋,不住地咳嗽。

小男孩給他遞了一碗清水,“爺爺喝水。”

老人就着小男孩的手喝了一點水。

小男孩把水碗放下,就趴到床底下,摸出一個布袋,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半碗米。

老人喘了一聲,“我不餓,你只管煮你吃的飯。”

小男孩悶聲不吭地去大竈上做飯。

他身量不足,可是動作娴熟。

做了兩碗稀稀的粥,固執地把其中一碗喂給了老人。

白小雨不願再看,捏訣移形到了屋外。

陳易之走到了她身旁,見她眉睫低垂,手中一下又一下地搖着白羽扇。

“命數如此。”

白小雨悶聲道:“我知道。”

凡間種種,輪回往生,皆有定數。

等到日落時分,茅屋門前有了動靜。

一個舉着鋤頭,精壯的男人來到了門前。

他用力地拍打鎖住的木門,“醜娃,給叔開門!”

小男孩一聽到這聲音,便緊張地用身體抵住了門板,并不說話。

男人冷笑一聲,将木門拍打得咣咣作響,“我知道你在裏頭,給叔開門!”

小男孩咬着嘴唇,緊緊地貼着木門。

老人忽而咳嗽了一聲。

門外的男人啐道:“老不死的。”他往後退了一步,伸長了腿去踹那薄門板。

一個小孩怎麽會是成年人的對手。

木板被踹開,小男孩被破爛的門扉壓倒,摔在了地上。

床上躺着的老人,看見男人進屋,一邊喘一邊吼道:“你這個畜生!”

那男人聰耳不聞,開始在竈臺,床下翻找,很快就摸出了那半袋米來。

老人伸手去攔他,卻被甩開。

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去搶布袋,掙紮間再次被摔到了地上。

男人揚長而去。

白小雨和陳易之跟上了他。

這個男人的壽數只剩半個時辰了。

男人回到家中,一個婦人迎到門口。

婦人大喝道:“你這一天不去鋤地,跑到哪裏去了,已經沒有糧了,讓你去換糧,你換到了嗎?”

男人嬉皮笑臉地把小半袋米遞給了她。

婦人看了一眼,将小半袋米扔回了他懷裏,“這麽一點糧,夠你吃,還是我吃!”她回身拿了一個包袱皮,“這裏的日子是沒法過了,我要回娘家去了。你自己過吧。”

說着,婦人就要走。

男人伸手去攔她,兩人扭打了起來。

最後婦人抓住桌上的茶壺,猛地砸到了他頭上,才脫開身,一路跑了。

男人撫着流血的額頭,罵了一聲:“晦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男人吃了一頓飽飯,便躺到了床上。

他沒有點燈,正昏昏欲睡之時,門扉被輕輕地叩響了。

男人瞬間醒了,冷哼道:“還知道回來!”

他打開門以後,卻是怔住了。

忽然尖叫了起來:“鬼啊!”

因為門口站着的人,是滿頭鮮血的安樂鎮鎮長李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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