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到得出發的前一天,關長添卻因醫院臨時有急事,迫不得已取消了行程,侯月也跟着留在燕陽。回鄉探望的重任便落在了關楠和楚沅兩個人身上,浮想聯翩的楚沅總有醜媳婦去見公婆的錯覺。

國慶當天,關楠來熙苑接她的時候夜色還未散盡,天色迷迷蒙蒙如罩了一層灰黑色的輕紗。關楠把車開得四平八穩,楚沅昨晚因即将到來的旅程而亢奮難眠,上車不久便昏昏欲睡。他默默地将車內空調調高了一些。

打了個盹醒來後,楚沅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問他到哪兒了。

“還沒出市區……”關楠無奈地說,手指無聊地點在方向盤上。

“不是吧?!”她看了看手機,他們已經出發快一個小時,陽光已刺破了晨霧。而車子現在幾乎是靜止不動,她來回看看車頭和車尾,兩端都是同樣等着出燕陽的車。“那我還是繼續睡吧,到了你再叫我呗。”她發覺昨晚失眠真是掐對了時機。

“睡什麽睡,給哥唱首歌提提神啊。”一個人開車本來就枯燥,加之如今只能龜速移動,關楠悶得快睡着了。

楚沅缺眠并非裝出來,她懶懶地窩在座位上,含糊不清地說:“我只會唱葫蘆娃啊……”

關楠只覺汗毛頓起,他輕嘆了一聲,說:“算了,你還是睡你的覺吧。”她果真乖乖阖上了眼睛。

前方路口估計亮起了紅燈,排在他們前面的一長排車子歸然不動,關楠幹脆拉起了手剎,伏在方向盤上側頭看着楚沅。她似乎很快便進入夢鄉,呼吸平穩,白皙的雙手随意搭在裸^露的*上。熟睡的她看起來可比平日看上去溫順多了,像只刺猬縮起渾身的尖刺。他不由自主笑了,直到後面的車催促的喇叭聲刺進耳朵,他才重新發動了車子。

楚沅遭遇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最後她從接連不斷的颠簸中猛然驚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呆愣地看了一會擋風玻璃外不斷靠近的景致,才确定她離開了夢境,只是驚出了一身虛汗。夢境的前半段她已經記不清,只記得醒來前她被淹沒在一片水波中,怎麽掙紮都無濟于事,最終天旋地轉似的被卷入漩渦之中。

“我們到哪裏啦?”她問關楠。目力所及的路面均爆裂開來,像是被人故意撬開一般。關楠正小心地把車子從旁邊較平整的道路上開過去。

“走在縣道上了,還有大概半小時。”他擡了擡下巴示意楚沅注意不遠處紅頂的廠房,“那是個大型水泥廠,經常有重型車開進開出,所以路面都被壓壞了,這一段特別難走。”

她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有點慶幸這條路把她給震醒了。

過了水泥廠,路開始好走起來。速生桉樹護擁的縣道兩旁是碧油油的水稻田,錯落有致的村莊依山而建。蒼穹湛藍如洗,山嶺連綿,如美人側卧時凹凸有致的弧線。偶有幾處如竹筍般突兀的石山聳立其中。

“你老家真美。”相較鯨洲之旅,這才像真正的出游。楚沅想象着一個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褲衩的小關楠在田野中狂奔,被一頭脫缰的黃牛在後面窮追不舍,小關楠跑得快斷氣了也甩不開黃牛,走投無路只能像只猴子一樣四肢并用抱着樹幹竄到了樹上。

關楠瞥見她臉上恍惚的笑意,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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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進紅柱綠琉璃瓦頂的村門,沿着寬敞的水泥路駛進村莊。楚沅的好奇心一下子拔高到了極限,在座椅上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左右張望。他們七拐八拐地往裏深入,開到水泥路消失的地方,才在山腳一棟兩層的白磚牆房子前停了車。

“奶奶,楠哥回到了!”

楚沅一條腿剛跨出來,熱情飽滿的男聲就鑽進了她的耳朵,她聯想到了部隊裏的應答聲。

“我弟弟,關子龍。”車頂對面的關楠及時給她釋疑,說罷走到尾箱把侯月先前準備好的禮品提了出來。

她像個小媳婦一樣跟着關楠進了門。進門先入眼界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粗糙的大男生,楚沅馬上反應過來那是關子龍。

“二姐。”關子龍紅口白牙地對着她笑,樣子倒有些腼腆。

“二姐,”關楠不懷好意地重複了一遍,“這名號真适合你啊。”

楚沅瞪了他一眼,又沖關子龍笑笑。

門廳往前走便是天井,邊上擺了幾盆花草,關家伯母在拔雞毛,嬸嬸在洗青菜。楚沅一一和她們打了招呼。奶奶戴着老花鏡坐在正對大門的房間前,枯皺的雙手正在用梭子編織一米左右的圓錐形漁網。

“關楠,你把你小媳婦帶回來了啊。”奶奶聽到關楠的聲音,放停手上的漁網目光停在楚沅身上。

關楠目光在奶奶和妹妹間交替移動,無奈地解釋道:“奶奶,那是妹妹,你上次見過的啊。”

“子琪明天才回來,你哪來的妹妹啊。”關奶奶低頭從老花鏡上方責備似的瞧着關楠。

天井裏傳來哄堂大笑,楚沅登時尴尬得雙耳燒紅,哭笑不得地說:“奶奶,我是沅沅啊。”

關子龍笑着安慰道:“奶奶上了年紀記憶力不好,老忘事,你們就別跟她較真了。她每見到個姑娘來找我,都硬說人家是我老婆,害得人家姑娘都不敢來找我了。”

她偷偷瞥了關楠一眼,恰好撞上他的目光,窘得如觸電般抽回了視線。

關楠放下手中的禮品,又帶她見了正在廚房忙乎的大伯。楚沅說要幫忙,卻被大伯客氣地轟了出來。除了剛才見到的人,關家還有在水泥廠工作沒空回來的叔叔,以及早已出嫁的大姐關曉莉。

“等明天關子琪回來我們就去大姐家吃燒烤。”關子龍興致高漲地告訴她。

飯桌擺在通風透光的門廳裏,因關家的房子靠近山腳,門前開往人并不多,只偶爾有挑着扁擔從山上幹農活回家的農戶路過。

“關楠,你怎麽不給你媳婦夾點菜啊,就顧着吃自己的。”開席不久,關奶奶埋怨地瞅着關楠。

衆人又是心照不宣地輕聲笑,連大伯也後知後覺地逮到了笑點。

關楠拿筷子的手一僵,側頭看了一眼身旁埋頭苦幹不敢吭聲的楚沅,突然來了逗弄她的念頭。桌上有一盤香芋扣肉,她貌似很喜歡那些芋頭,關楠無意中見到她夾了幾次。于是他笑着夾了一塊肥溜溜的扣肉擱到了她的飯碗裏,狀似憐愛地看着她,道:“瞧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多吃點啊,吃飽了好幹活,家裏還有兩畝稻田等着你割呢。”

她怨念地看着碗裏肥得流油的扣肉,擠出了一抹笑。關楠的眼神簡直像在說:“你敢不吃哥就弄死你。”

嬸嬸咯咯笑道:“關楠,哪有你這麽欺負沅沅的。”

“快吃快吃,等會涼了就沒那麽好吃了。”關楠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慫恿道。

楚沅懷着赴死的決心咬下了扣肉皮,苦笑着在關楠“含情脈脈”的眼神中一口一口地啃掉油膩的扣肉。

午後的陽光太過毒辣,關楠等吃過了晚飯才帶楚沅進村子逛。路上遇上一些以前熟識的小夥伴,他們見到楚沅的第一反應都是:“這你老婆啊?”畢竟能讓關楠帶回老家的女人肯定和他關系不淺。

關楠起初會如實解釋,但有些人并不知曉他爸媽已經離婚,害得他又得把這段說一遍,實在頭疼。後來,楚沅見狀總會替他把話解釋清楚,倒省了他許多事。他開始反思中午逼她吃扣肉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扣肉妹。”想起飯後楚沅給他背後重得幾欲吐血的一掌,關楠剛湧起的愧意蕩然無存。“我們去那邊的草地。”說罷他扭頭沿着小徑上了向陽的山坡。

楚沅怨念的目光幾乎都要将他的後腦勺輻射得禿頭了,他依然走得心無旁骛。他雙手交疊墊在腦後,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她坐到了旁邊,也學着他躺了下來。

山坡下蜿蜒着清澈的小河,河岸兩頭牛低頭吃草,放牛人不見蹤影。夕陽給視野範圍內的景物都鑲上金燦燦的光邊。聽關楠講以前他姐姐來這裏放牛,他就和其他小夥伴在河裏玩水。四周沒有嘈雜的車聲和礙眼的人群,只有柔和的夕陽和寂靜的微風,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同時也是約會的原貌啊。

意識到這點,她忍不住偷偷溜了關楠一眼,他卻閉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少女般浪漫又不切實際的念頭悄然冒出來,她坐起來抱住了膝蓋,眼神放空地盯着腳前方的草地。

關楠突然撲哧笑了出來,她驚覺回頭。他從腦後抽出手指了指她的頭發,笑着說:“你現在像披着個破麻袋一樣。”

她馬上伸手摸上後面的頭發,手指觸到了許多支楞出來的硬東西,揪到眼前一看,原來是草地上幹枯的碎草梗。她本來就是卷發,加上一直披頭散發,剛才睡到草地上的時候把草梗都蹭在了頭上。

她一邊發出宛如嗚咽的聲音,一邊手忙腳亂地把草梗摸掉。關楠看着她因為看不見背面而笨手笨腳的樣子,不由笑了出來。

“你還笑啊。”她氣急敗壞地踹了他一腳,“快幫我看看還有嗎。”

“哎,還是我幫你吧。”他坐起來拍掉雙手的草屑,“別亂動啊。”

關楠坐到了她身後,把草梗一根根地幫她拔^掉。草梗都清理完,他以手當梳輕輕順了一遍她的長發,心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難怪大多數男人的初戀情人都是長發飄飄的女孩……

楚沅第二天早上醒來下樓,發現門廳裏多了一個長馬尾的女孩,膚色……跟關子龍的有得一拼。

“沅沅姐,你別這樣看着我。”關子琪雙手捂住臉,自來熟地哀嚎道:“我剛軍訓回來。”

關子龍在旁嘿嘿笑,說:“這回別人肯定相信我是你親哥了。”

關子琪放下雙手瞪了他一眼,走過來拉着楚沅的手,親熱地說:“姐,你想不想看他們小時候的照片,可有看頭了。”又神秘兮兮地湊到楚沅耳邊旁,悄聲說:“特別是楠哥的。”楚沅驚喜地朝她挑挑眉,重重地點了頭。

這兩個女人就此勾結到了一起。

楚沅到廚房裏夾了幾只包子,用瓷碗盛着端到了關子琪的房間,關子琪也從奶奶的房間将相冊搬了過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用筷子叉着包子吃,楚沅将相冊攤開在書桌上,關子琪在旁給她介紹裏面的人和所知道的事。

“這是二伯大學畢業的照片,據說當年他可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呢。”關子琪指着一張黴菌朵朵開的畢業照。

楚沅大口塞進最後一塊包子,将筷子擱回碗沿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相片抽出來,翻到背面果真見到一張對應的人名表:燕陽醫學院一九八幾年臨床醫學專業某班的畢業生留影。她找關長添的名字時發現了另一個熟悉的名字:侯月。

她媽媽的姓氏并不常見,她幾乎沒有懷疑是其他人。再對照正面的人像時,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斷。楚沅的感覺有些微妙,原來兩人認識得比侯月認識楚益陽還早。

她将照片別回了原處,繼續往下翻。

“這是楠哥親媽的照片。”關子琪有些尴尬地說。

“真是個美人,難怪關楠長得那麽好看。”楚沅沒有注意到關子琪的情緒變化,只顧盯着那張跟關楠相似的臉啧啧稱嘆。

她又繼續往後翻,卻被下一張照片吓了一跳。“這……這是什麽啊?”她有些結巴地問,脊背上涼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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