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睡覺

這是玉離魂第一回 見識修仙人的輕功術法。他很詫異她只身睡在細長的花藤上面，還睡得很香，一副惬意悠然的樣子，幽藍色的裙擺順着垂下，随窗外透進來的夜風輕輕蕩漾，還鋪灑着一層星光。

她竟然，真的睡着了？竟對他沒有一絲防備麽？

躺在她的床上，他确實感受到了這張床出奇好的療傷作用。才到夜半，就已感覺身上的痛感在明顯消退。但他實在是不能相信這個姑娘的舉動——她為什麽這麽幫他？甚至将自己的床都讓給他睡着療傷？

照理說，她可是長清山的少主。長清山作為人族的指望，與鬼族誓死敵對。她幫他，對她自己能有什麽好處？若說是因為善良，可人族不都是惡的麽，怎麽會有像她這樣的人存在？難道，她是個冒牌貨？

不，不可能是冒牌貨。那麽她必然是有什麽目的。

可是，能是什麽目的呢？

他躺在床上看着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越想越覺得離譜。

他開始仔仔細細地觀察她，看了很久很久，确實沒看到她有一絲防範他的布置，連夢境結界都沒設。

他感到不安心，赤着腳下了床，又走近了去看她，卻只見到了一個睡夢中靜谧安寧的美麗少女。

她真的很美，星光灑落了她一身，花香沾染着裙擺。這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污穢。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準備回到床上去了，耳邊卻忽聽到她夢呓：我是誰……

玉離魂詫異回過頭，夢中的女孩仍睡得安詳，聲音卻清晰傳來。

“我是誰，我是誰？”

你是誰？

他呆立住了好一會兒，片刻後，心中發出一聲冷笑：夢裏說胡話，也怪莫名其妙的。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他回到床上，又看了她一會兒，心道。不僅不對我設防，還敢說夢話，難道就不怕我這個鬼吃了她？？這麽說，我若是……真吃了她，會怎樣？

呸。他翻了個白眼，用被子蒙住頭。一縷幽幽檀香忽然襲來，很快他便沉沉睡去。

大清早，他醒得很晚。一睜開眼，就見到一面鏡子浮在自己面前。

這什麽？他疑惑地看着鏡子，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洛星夜掀簾進來，“你醒啦。送你的面具，滿意否？”

玉離魂一下就明白了。雖說這裏是她的裏屋，一般人進不來，但想将他藏在這裏療傷一段時間，還是得給他變個樣子。

他倒是無所謂。面皮這東西，長成什麽樣，有什麽關系麽？

她見他不說話，倒也不惱，又拿了一些食物給他。

玉離魂警惕地看着她拿來的東西。

星夜會意，伸手拿了盤子裏一個糕點放進嘴裏吃了起來，露出滿意的神情。“嗯，好吃！你不吃的話，這些可就全都歸我啦。”

玉離魂一聽便知她言外之意，見她自己也吃了，這才拿了糕點吃起來。

他好餓。好餓。

一塊糕點下肚後，便開啓了風卷殘雲模式，很快就一盤見底。星夜早有準備，又拿來一盤。他便這樣吃光了五個盤子，一倒頭又躺下了。

“好吃嗎？”她坐在他床邊，笑着問道。

好吃？他對食物的好吃與否沒有概念。從小開始他受到鬼族特有的訓練，都是和人搶着東西吃，能有的吃就不錯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不急不躁地端着幹淨的食物來給他過。

“你若覺得好吃，以後天天給你做。這糕點裏面加了靈力，配合這張床，能讓你好得更快些。這樣，你就能快點回家了，也不用在這裏擔驚受怕。”她說。

給他做？玉離魂眉頭微動。這些糕點，竟然是她親手做的嗎？

“是我做的啦。我挺喜歡烹饪。怎麽樣，我的手藝還可以吧。”

玉離魂閉了閉眼。難為她竟替他這樣想，但愈是這樣，他就愈發猜不透她的目的了……難道是想要收買他，以後利用他去操控鬼族？

回家……她竟然說讓他回家。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到那個地方，但他更不想待在這裏。擔驚受怕麽，倒也……這說的太不給鬼面子了。他若非因為身受重傷，又怎麽會給長清山的人逮住機會！

“好吧。就算是因為受傷才給了人可乘之機，那還不是你自己的大意？以後可不要這樣啦！你一個男孩子一個人在外面，這樣，很危險的。”

玉離魂睜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她。這個女人是有讀心術麽！？明明他什麽也沒說，為什麽她說的話句句在答他心中所想？！

“別這樣看着我啦。”她竟然對上他的眼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撫摸小動物一樣。

她說的話都讓他很意外。但他始終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眸中偶有波瀾，也是很快被他壓下，一閃即逝。

這是個沒人來取他血的早晨，倒真讓他有些不習慣。他真的就這樣離開那個可怕的地牢裏那些刑具了麽？那些日日夜夜鑽心的痛，活死鬼一般的掙紮，他永生也難忘記。

他不反抗，她就又摸他的腦袋。

“你別怕。”

她重複了之前說過的話。沒有再微笑，而是神情很認真鄭重。

然而她這樣，也是遠不足以消弭掉他對人的敵意、恨意和戒備。

他向後一躲。

“說吧，你到底有什麽條件？”

噢，你終于問出心中所想了。洛星夜心道。

玉離魂滿以為都這樣直言了，她會借機說出些什麽無理的要求來，或是借機和自己以血盟誓好令他日後不得違抗受制于她，誰知洛星夜只是一笑，

“我其實不求以你的恩人自居。只希望你以後好好看顧自己，別再落到危險的地方，就算是我沒白救你一場了。這個條件，你能答應我嗎？”

玉離魂大感意外。他想問的，她的條件，竟然只是讓他以後好好照顧他自己？他不信，卻又聽她說道：

“最好是……等你離開以後，我們永遠別再見面。”

玉離魂渾身一震。

洛星夜看着他，一雙杏眼中盈着溫潤笑意。

是。再見面，意味着，要麽他又落入了這個他的噩夢之地，要麽是你死我活的見面、長清山和鬼族的戰争。

永不再見，才能各自安好。

他心中忽然有一點兒隐隐的痛。這痛不知來由，只叫他有些窒息，胸口喘不過氣來。

“你怎麽了？”她敏銳地捕捉到他的變化，關心道：“是傷口又疼了嗎？”

玉離魂搖頭，示意她不要靠近過來。

他伸手捂着胸口好一會兒，擡起鳳眸看向她，又問出了困擾他昨天半個晚上的問題：“你不怕我嗎？”

他玉離魂可不是什麽好鬼，随時都可能吃了她的。若吃了她，扮成長清山少主以假亂真，不日拿下整個長清山也不在話下。

洛星夜默了默。

若是回答“不怕”，這鬼定會認為自己沒說真話。而鬼族最憎恨說假話的人。

“怕。”于是她說。

他冷笑，正要出聲，卻又聽她緊接着、不緊不慢地說：“但是更怕你重新被關回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玉離魂失笑，眸中光芒轉向平靜。“為何？”

為什麽，要害怕和牽挂他一個毫不相幹的鬼的死憂？

“少主，阿爾将軍來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通報。隔着簾子站着的是個瘦小的姑娘。她叫小麥，是洛星夜的專屬侍從，不過也進不得裏屋。

“阿爾來了？！”星夜馬上站起來，“你去告訴他，我馬上過去！”

玉離魂皺起眉頭。她看上去，和這個叫阿爾的很熟？

“那是誰？”她正要離開，忽聽到他問了一句。

這也奇怪了，這小鬼可甚少會對哪個人好奇。她看了他一眼說：“阿爾啊，是我們人族最英俊的男子。你若看到……哦，你不能，抱歉。”

玉離魂疑惑地看着她。

“阿爾來找我肯定有事。應該不會太久的，我去去就來，你等我。”她說。

英俊……？玉離魂轉頭想找那面鏡子，卻發現它不知什麽時候被她收走了。

星夜轉身離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在琉璃燈燈芯中見過他三五年後的面容，比之阿爾，并不遜色分毫。如果說阿爾是皎若雲間月的聖潔，玉離魂便是玉面修羅的喋血。現在，便能隐約地看出那樣子了。

根據燈芯內的記載，上一回玉離魂用了三年，将整個人族屠殺殆盡。其實，不将人殺光，鬼族已然可以稱霸，但他并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在他彈指一揮間，人的生命的存在，都是多餘。

阿爾精靈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們精靈的容貌，自一百歲成年後，就永生不會再改變，停伫在風華正茂時的樣子。這分明是凡人都企望的東西，卻讓擁有它的精靈感到無聊。

他依然那樣英俊。只陽光下淺淺的一笑，便能瞬間讓少女淪陷。她想一下子向後躺倒在暖融融的草地上，沐浴着清風、花香，腦海裏有他的樣子，然後睡去，不醒。

哦，這個“她”是誰？和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星夜腦海中忽然莫名浮現出這樣的一個姑娘，她在沖他笑，為他哭。

“阿爾。”她踏着陽光下的青草地向他走去。

“星夜。”他沒有叫她少主，而是親切溫柔地喚她的名字。“最近都還好麽？”

在長清山所有人眼中，那個高貴聖潔的少年只有對少主才會溫柔，對其他人皆是禮貌中帶着疏離。所以，她于他而言一定是特別的。

她微微點了點頭，笑着道：“你來找我做什麽？”

“主上剛才又找了我。”他微微垂頭，金色的發絲淺淺飄在前額，“這不是他第一次找我了。我覺得，你有必要去見他一下，将話都說清楚。”

“是什麽事呢？”

“你我的婚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