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噩夢

那個小鬼又在偷看我。

洛星夜閉着眼睛，心中想道。

願你，在予我鎖魂簪之前，定要平平安安。

她睜開杏眼，琉璃花戒指已為許願池所納，願望也就此被鎖入其中。她打開靈力屏障，走了出去。

玉離魂已愣住，忘了收起他的法術。就這麽呆坐着，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沈修直起貓脖子，大喵了一聲，才将他拉回到現實中來，忽發出一聲痛呼。

此法術施展時間過長，已經超出了他的眼睛單次能承受的範圍。雙眼刺痛了起來，他用手捂住，倒在水仙床上，整個人汗涔涔地卻也悶聲不響。

“我回——”星夜進來的時候，便看到這樣的景象。

“小玉！”

她一下子就跳上了床，跪坐在他身邊，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怎麽了？給我看一下！”

沈修貓兒窩在貓被窩裏，瑟瑟發抖不敢動。他知道，殿下每次眼疾發作，都是心情最差最暴躁的時候……

果然，他忽然一掌将她推開，她猝不及防從床上摔下，跌坐到了牆角。

“小玉……”她揉了揉胳膊，從地上爬起來。這次她輕輕坐在了床邊，關心地看着他。

然後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心灼燙得吓人，她用溫良的手包裹住他的手，一會兒又探測他的脈搏。

“你別過來！”他發出一聲悶哼，但不知為何，心裏似乎并不願意擺脫她的手。

“你……眼睛疼？”她看着他道，然後抽回手，運功屏息。片刻後，兩道幽藍色的光亮自她指尖緩緩注入他體內。

那是來自修仙者的靈力，原本該與鬼族之力互斥。但不知怎麽回事，這股靈力并未讓他感到絲毫不适。恰相反，他只感覺眼睛疼痛處有溫潤的暖流游走來，緩和了尖銳的痛楚，慢慢地，就舒服了……

沈修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一切。

他不再躁動。

整個鬼漸漸變得平和起來，很懶的樣子，好像要睡着了。

星夜輸完了靈力，一聲不響，給他蓋上被單。窗外的風很冷，呼呼吹響着冰藍色的一串串風鈴。她感覺異樣。

不過她只當是消耗靈力後身體發出的一點小警告，不足為意。

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睡着了？”

玉離魂沒有反應。

眼睛已然不痛了，靜靜閉着。他好像進入了夢鄉。

然而他從未做過好夢。打他出生起，若做夢，就只有噩夢。

“喵……”沈修在心中暗自翻着白眼。

他看見外頭變天了。

在雨天的夜裏，殿下經常會做噩夢，甚至會夢游起來殺死幾個鬼奴。這樣的事，鬼族早就見怪不怪。但眼下他有些害怕，萬一這小怪物今天做噩夢夢游起來，真的把他剁成貓醬了怎麽辦？！

這個洛星夜難道不怕麽？哦對，她不知道。沈修看着她想着，忽然覺得心裏有一點愧疚。這個少主對自己這只貓還是很好的，但他不能，也無法将此事告訴她。那，萬一她被殿下在夢裏殺了……

說實話，她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好像是真的喜歡殿下的人。世上竟有人敢喜歡玉離魂這個小怪物，真是不怕死的一朵奇葩。沈修腹诽着，一面想着該怎麽從這屋裏逃出去。可是逃到屋子外，能去哪？

诶對了，他記得外邊一處草垛裏似乎有一只小母貓呢！

或許可以搶了她的窩，或者向她求助？反正自己現在這個“主人”這麽寵自己，又地位尊貴，他也只是一只貓咪嘛……

夜半，果然下雨了。而且是，雷雨交加。

星夜照例睡在花藤上，玉離魂靜靜躺在她的水仙床上，一上一下。只是沈修貓兒早已尋了個時機溜出屋子了。

深夜，寒雨如注。又黑，又冷。

他睡得很不安，越來越不安。眉頭緊鎖着，身子蜷曲。忽然，他閉着眼坐了起來，赤腳走下床。

一把寒光閃亮的匕首從牆面的鏡子中反射而過，将她驚醒。洛星夜倏忽一下從花藤上翻身下來，幽蘭的衣袂翩跹如蝶，輕盈落地之際，他手裏的刀一聲不響地抵到了她胸口。

她伸出手摁住他的手腕，企圖輕聲喚他。嗓子卻毫無征兆地沙啞了，只發出幾個低音。

“別過來……別過來！”他喊道。

她疑惑地看着他，明白過來他是做着噩夢在夢游了。

夢境裏雷雨入注，排山倒海般的鬼魅都朝他一人洶湧而來。他手裏只有一把短刃，殺了一批，又撲上來一批，無窮無盡，一個個都欲殺他而後快。鮮血飛濺，早已毫無知覺。哪怕一瞬的恍惚，都可能導致他的死亡。

這個地方，是鬼族的絕望之野。歷來只有被視為罪孽最深重的鬼才會被投放到那裏，去經歷一切鬼最害怕的東西，以示對他們最慘烈的懲罰。但這一任鬼君竟然将自己的兒子放入絕望之野。他認為，最可怕的地獄，也是最能磨砺鬼的地方。從那裏闖出來的鬼，将會更加無敵于天下，亦會變得絕情而剛強。

鬼君曾說過，只有在最殘酷的環境中歷練出的鬼，才配得上做下一任的鬼君，才有可能完成滅絕人族的大業。

玉離魂曾經不想成為繼任大業的儲君，但鬼君并未放棄這般培養他——因為他自小就被發現了極高的天分。待他成年後，他的力量将會非常可怕。鬼君視他為上天賜予的最好利器，能助鬼族向人族複仇、一統天下。

于是乎他被投放到那裏。在出生後，經歷了烈火焚身、囚室争食、洗血和昏睡，最終蘇醒并獲得了儲君資格之後，又在絕望之野接受了日夜的屠殺。他第一次看到鬼族之外的世界，外出歷練，很快又入了長清山的地牢。以火性之軀受冰淩之刑，日被取血而夜晚肉生。

但是，在他被抓進地牢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為何會受那樣嚴重的傷？

星夜在他夢境中立住，凝神思索道。

那不是夢，而是他往昔的，最痛苦的回憶。在每個雷雨的夜晚，都會在他的夢境中重演。而後他想活，便會拿起刀子殺人。對于在他夢游中被殺掉的鬼奴，鬼君會隔段時間專為他們舉行特殊而隆重的葬禮……

洛星夜是喜歡雷雨天的。

她喜歡聽雨聲，風聲。打雷的時候，夜晚睡覺尤其香甜。

那是深山複深山，聽夜雨沉沉。十裏外山村，百年前山川，千年前夢幻，都在雨裏沉埋。

可是到他這裏卻一切都面目全非……

一片漆黑中，唯有她指尖靈力散發出幽幽藍光，阻止了那伸向她胸口的利刃。她調動自己的神識，進入了他的噩夢。

她曉得鬼的夢多半是對過去所發生的之事的重複。所以，她想了解。

而後她看見了。

這一切的一切。

她被混進了那排山倒海般刺向他的鬼魅群中，被湧動的潮流推搡着向前，向前，血珠在她周身飛濺……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心跳似要停止。這樣的場景，便是連看上一眼，也讓人覺得難以承受。

她不能想象，這竟是他出山前兩年日以繼夜的生活。

這是鬼君要逼着他成為一個修羅。先從殺鬼開始，而後殺人。

“玉離魂！”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沒有反應，她并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見自己、聽得到自己的聲音。

“小玉，醒醒！”

她不知何時已經被擠到他身邊。在他舉刀向她刺來的時候，徒手借助了那懸于半空即将劈下的利刃。周遭忽然一片死寂，一面藍光盈盈亮起，如半球形屏障一般将兩人環繞住，巨大的靈力将周圍洶湧過來的鬼魅悉數震碎開來！

他仍像是感知不到她的存在。手握着刀柄，狠命地要往下，利刃在她的手掌中越嵌越深，溫熱的鮮血一道道淌下。

“醒醒……”她雙眼溫熱地看着他。“天，已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