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邪神

第23章 邪神

十月的天氣真是變化無常。

晌午還是豔陽天,臨近黃昏時分時,忽然天光大暗,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起初雨勢不大,只是綿密的小雨,毓秀戴上鬥笠披上蓑衣,把晾在柴房前那片空地上的蘿蔔收進屋裏。

他前腳剛抱着最後一堆蘿蔔進屋,後腳就聽得雨勢驟然加劇,瓢潑一般,砸得地上和屋頂上噼裏啪啦地直響。

雨幕遮擋了最後一點天光,這才戌時,屋裏已經暗得看不清腳下的地面。

毓秀摸着黑把蘿蔔放到桌上,又摸索到木櫃前,拉開最上面那層抽屜,拿出一支蠟燭。

很快,暗黃的燭光填滿這間不大的屋子。

這裏本是柴房旁的一間空屋,以前被他們師徒拿來當倉庫用,後來毓秀把不要的東西都搬了出去,從裏到外地将屋子打掃了一遍,還費了很大的力氣把會用到的木櫃和桌椅都搬了進來。

自那之後,毓秀一直住在這間屋子裏。

可惜他的床太大太重,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挪動位置,無奈之下,他只能在屋子角落打地鋪。

他的屋子左邊是柴房,右邊是膳房,對面是竈房,四間屋子正好形成一個小的四合院。

這個小的四合院便是毓秀兩年來的主要活動範圍。

倒不是他喜歡住這裏,而是這裏接近清懷寺的中心,并且在清懷寺最大的佛堂後面,想來應該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毓秀拿下沾滿雨水的鬥笠和蓑衣,在門邊抖了抖雨水後挂到牆壁上,他看了眼對面被雨幕模糊得看不清的竈房,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入秋以來的第幾場雨了。

反正在他的記憶中,天氣越來越反複無常,尤其是今年,不久前還連續下了四五天的冰雹,以至于他不得不一直躲在屋裏足不出戶,靠着之前剩下的幾個烤紅薯充饑。

感覺這場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看來他今天又吃不到晚飯了。

不過即使沒有下雨,他的晚飯也就是在竈房裏清炒兩個小菜罷了,連米飯都沒有。

他被困在寺廟裏整整兩年,米面早已吃完,若不是以前他們師徒便有開地種菜自給自足的生活習慣,恐怕他撐不到現在。

毓秀關上屋門,借着燭光把桌上的蘿蔔全部放進竹筐裏。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随後吹滅蠟燭,摸着黑走到角落的地鋪前坐下。

他不敢熟睡,連外衣也沒脫,只是将就地裹着被子,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

外面的雨不知下了多久。

毓秀又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

他夢見兩年前還在山下的江府裏,他坐在邪神屋外的回廊上吃飯、歇息、和邪神聊天,又夢見他被兩個師兄帶回寺廟裏,兩個師兄把懷善屋裏的法器都拿了出來,在寺廟裏布陣,隐藏了他們的氣息,也讓外面的妖怪不得進來。

林林總總,樁樁件件。

這些事在兩年後的夢裏依舊清晰。

毓秀醒來時,兩眼放空,在黑暗中怔愣許久,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身在如何。

這時,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當初兩個師兄沒有在寺廟裏待多久,他們早有打算,把他安頓好,便偷偷下山去找懷善了。

他們似乎猜到此趟兇多吉少,趁夜離開後,留下書信叮囑他不要随意亂跑,沒了他們的保護,他只會成為滿山妖怪的盤中餐。

若是他們和懷善平安度過這一劫,完事後自會回來,若是他們不幸死亡,他只能獨自在寺廟裏蹉跎剩下的時光。

其實兩個師兄知道這對毓秀而言頗為殘忍,寺廟裏的存糧有限,蠟燭沒剩多少,他們布下的陣法也不知能堅持到何時。

倘若他們沒有及時回來,也許等待毓秀的下場要麽是在寺廟裏活活餓死,要麽是被忽然闖入的妖怪吃掉。

可是他們沒有選擇,他們斷不可能帶着毓秀下山,讓毓秀去見邪神。

書信的最後,大師兄寫了一連串的抱歉。

他們實在無能為力。

可惜如今兩年過去,懷善和兩個師兄都了無音訊。

盡管毓秀每天都在盼着,可他心中早已有了一個隐約的答案——懷善和兩個師兄怕是兇多吉少。

還有邪神呢?

不知邪神如何……

想到邪神,毓秀忽然感覺心髒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擰了一下,痛得他連呼吸都有些發顫。

他裹緊身上的被子,慢慢蜷縮起來,用力抱着雙膝,然而這樣做絲毫沒有讓他好受一些。

十月的天氣已經涼下來,加上最近多雨,地面總是潮濕,哪怕在屋子裏,空氣中的水分也多得令他窒息。

他打的地鋪不薄,卻始終透着涼意。

之前他只覺得身體冷,這會兒受了剛才那個夢的影響,他好像連心都是冷的。

他很冷。

冷得手腳冰涼,冷得身體都在抖。

雖然他看不見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但是他能猜到自己的臉色必定難看得吓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淩晨兩三更的樣子,雨勢才漸漸小起來。

毓秀左右睡不着,便爬起來去拿鬥笠和蓑衣,他想看看菜地有沒有遭殃,要是被大雨淋壞了,得早些采取補救措施才行。

誰知他剛推開屋門,冷不丁聽見外面傳來一聲異響——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什麽東西。

毓秀大驚,趕忙退回屋子,順勢輕輕關上屋門。

他把鬥笠放到地上,裹着蓑衣靠到牆壁上,雙手捂着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可如鼓噪的心跳聲宛若要順着喉管溢出來。

有人來了。

不對,應該不是人……這裏除了他之外,怎麽可能還有其他人?

他搬到這裏後,便在外面的地上擺放了許多用不上的法器,剛才的聲音便是踢到了那些法器發出來的。

也就是說——

這個四合院裏不只有他一個活物。

師兄布下的陣法這麽快就失效了?明明他們說可以堅持十年,而且他白天巡查時沒有發現一點異樣。

這麽想着的同時,毓秀果然聽見一陣有意放輕的腳步聲。

本來那聲音極為輕微,只是外面還下着小雨,地上積了水,腳踩在水裏難免産生動靜。

毓秀屏住呼吸,聽見那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似是直奔這邊而來。

他頓時頭皮都要炸開了,趕緊摸到事先放在門後的木棍,雙手握緊木棍,面朝屋門地慢慢後退。

這間屋子裏沒有多少擺設,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他感覺到自己的背抵到了桌子,于是站住腳步,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門的方向。

接着。

僅是咔嚓一聲。

原本落好門栓的屋門竟然十分輕易地就被推開了?!

毓秀見狀不妙,先發制人地沖上前,用盡全力将高揚的木棍揮過去。

然而他的木棍還沒落下,便被一只手穩穩抓住。

“毓秀?”一道陌生且蒼老的聲音響起,下一刻,餘光中火光一閃,亮起的火折子遞到了毓秀眼前。

毓秀這才看清楚,他面前站着一個看上去有些年紀的和尚,不過這個和尚很面生,還穿着和他們清懷寺大不相同的褐色衣袍。

和尚見他愣住,一邊放下他的木棍一邊問道:“你便是懷善的小徒弟毓秀?”

雖然妖怪有蠱惑人心的本事,但是它們還沒有厲害到能憑空變出一個他素未謀面的人來。

毓秀愣了半天,反應過來後,整張臉瞬間被驚喜覆蓋,他趕忙點頭:“是的。”

和尚道:“你收拾一下,今晚我們便帶你下山。”

剛說完,有幾個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他們皆是戴着鬥笠披着蓑衣,看不清身材和長相,但從他們的行為中感受得到他們的匆忙。

“靜慧大師,找到人了?”為首的人說,“那我們得快些離開了,陣法已破,此地不宜久留。”

和尚嗯了一聲,轉頭對毓秀道:“去收拾吧。”

盡管毓秀在這裏住了兩年,卻沒什麽好收拾的東西,他看那些人頗為焦急的樣子,更加不好意思浪費時間,随便往包袱裏塞了幾件衣服便跟着他們走了。

下山的路很長,又剛下完雨,滿地泥濘,很不好走。

靜慧在前方帶路,毓秀走中間,其餘人全部跟在他後面,許是擔心引來妖怪,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都在專心致志地走路。

毓秀滿心疑問,在這個時候也只能苦苦憋着。

他們沒走多久,靜慧忽然在一處相對寬敞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揚起手對大家比了個手勢,壓低聲音道:“我們怕是還要走兩個多時辰才能抵達清懷城,大家已經走了一天,先歇息一下,養精蓄銳,等天亮了我們再出發。”

其他人早已疲憊不堪,因為靜慧沒開口,他們才一直強撐着,此時聽了靜慧的話,他們紛紛應好。

在野外生火容易引來妖怪,若是他們要在這裏歇息的話,連火折子都不能用,只能摸着黑拿出幾件衣服來墊墊。

毓秀的包袱裏沒帶多少件衣服,經不起折騰,索性在樹底下找了塊稍微幹燥的地方。

轉頭看去,靜慧也靠坐在離他不遠的樹底下。

今夜沒有一點星光,卻勝在月光明亮,恍若一層銀白的輕紗落下,他們都被籠罩在輕紗中,彼此的面容看得不太真切。

不過靜慧還是察覺到了毓秀時不時投過去的目光,他知道毓秀想問什麽,張口便道:“你師父在兩年前便走了,但你兩個師兄被我們救下,前幾日才從昏迷中醒來,目前還在李大人的府裏養傷,好在已沒大礙。”

聞言,毓秀一下子僵住了:“你說我師父他……”

“死在了邪神手上。”

毓秀懵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懷善有朝一日會死在邪神手上,關鍵是邪神為何要對懷善下手?邪神的目标不是只有江家人嗎?

他被困在寺廟裏的兩年間,清懷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那……”毓秀張着嘴,好久才找回自己發澀的聲音,“邪神呢?”

靜慧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嘆氣:“你下山看看便清楚了。”

說罷,靜慧似乎不想再提起這個沉重的話題,他叮囑毓秀再睡一會兒,便把腦袋撇向另一邊。

可毓秀得知了這件事,怎麽可能睡得着?

他睜大眼睛看着前方的樹林,內心始終無法平靜——為懷善的死,也為邪神的變化。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從前的自己太單純太天真,以為江府表面的平靜能永遠保持下去,殊不知平靜底下早已暗潮湧動。

只是……

只是這個變化太過巨大,打得他措手不及。

好像他只是眨了下眼,整個世界便已天翻地覆,而他周圍的一切也物是人非。

毓秀僵坐了很久,直到靜慧又把腦袋轉回來,靜慧猶豫了一下,才開口:“你還想知道更多的話,便跟我來。”

“啊?”毓秀看了眼其他人,見靜慧已經起身,只得跟着爬起來,他小聲問,“靜慧大師,我們去哪兒?”

靜慧沒有回頭,徑直朝着樹後走去。

毓秀趕緊跟上去。

他以為靜慧走幾步就會停下,誰知靜慧壓根沒有停下的意思,一股腦地往樹林深處鑽。

“靜慧大師?”毓秀停下腳步,下意識放大聲量,“你就在這裏說吧,不然走遠了,他們找不到我們。”

結果靜慧連他的話茬都沒接,以有些扭曲的姿勢回了下頭,嘴裏碎碎念道:“你走過來一些,我便告訴你。”

這下,毓秀清楚看見,靜慧那雙眼睛在夜裏冒着幽綠的光,正貪婪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毓秀倒抽一口涼氣,轉身就拔腿往回跑,并扯着嗓子大喊,“靜慧大師!”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猛然竄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只妖怪速度極快地追了上來。

毓秀真是痛苦極了……

他哪裏知道自己這麽倒黴,剛踏出寺廟就撞上妖怪,還被妖怪明目張膽地從靜慧身邊帶走。

他不敢回頭,一邊狂奔一邊大喊,生怕落後一步就會被妖怪抓到。

可是靜慧他們好像聽不見他的喊聲,沒有任何回應。

更可怕的是,他來時明明只走了幾步路,那段路卻陡然間被無限拉長,籠罩在月光中的樹木密密麻麻,辨不清方向。

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

就在毓秀以為自己即将被妖怪追上時,前方的樹林不知何時被一片透不進一點光的黑色覆蓋。

那是一片張牙舞爪的黑霧,瘋狂地翻騰着、湧動着,仿佛有生命力一般。

毓秀猝不及防,一頭紮進那片黑霧裏。

黑霧瞬間淹沒了他。

-

毓秀不知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江府,又過上了和邪神住在一個院落裏的生活。

他夢中的邪神依然那麽好脾氣,由着他在庭院裏胡亂折騰,也依然懶懶散散的,不喜歡走動,沒事便坐在回廊上的花瓶旁發呆。

唯一不同的是,夢中的邪神沒有戴那張白色面具,說來也是奇怪,毓秀知道邪神皮膚白皙、五官俊朗,偏偏看不清邪神的長相。

只要他睜圓眼睛認真去看,邪神的臉就會立馬化作一團聖光,刺得他不得不挪開目光。

如此幾番下來,他不甘心地放棄了。

算了,反正以前不知道邪神長啥樣還不是過來了,只要有鼻子有眼是正常人的五官就行,不然哪天邪神心血來潮摘下面具,當真會把他吓一跳。

沒想到邪神感受到了他的怨念,主動把臉湊過來,問他看清楚了嗎。

毓秀被聖光刺得眼睛酸脹,索性閉上眼睛,嚷嚷着不想看了。

邪神輕笑兩聲,低頭含住毓秀的嘴唇,含糊地說不想看就不看吧,感受最重要。

毓秀居然沒拒絕,還疑惑地想什麽感受?

緊接着……

他就感覺到了怪異……

有什麽東西進進出出,前一秒還是眼睛又酸又脹,這一秒輪到某個難以言喻的地方又酸又脹了。

毓秀被這奇怪的感覺戳破了夢境,他慢慢睜開眼,入目便是一張陌生的臉,但這張臉極為好看,五官輪廓清晰硬朗,較薄的嘴唇緊緊抿着,流暢的下颌線看着有些眼熟。

至于怎麽個眼熟法——

毓秀剛彙聚起來一些想法,下一刻就被撞得七零八落。

剛才在夢裏只是隐約有些感覺,現在清醒過來,這種感覺瞬間放大,并且變得無比清晰……

對,就是這種又酸又脹的感覺。

當毓秀意識到自己和自己上方這個陌生男人在做什麽時,大腦再次出現長久的空白,他甚至以為自己二次穿越了。

陌生男人沒有停下,微卷的黑色長發順勢垂落到毓秀的胸膛上。

這個男人的皮膚極白,和黑發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格在毓秀臉上,他看着面無表情,眼裏卻有着一片濕意。

半晌,毓秀才艱難地把自己思緒拉回來,他愣道:“江恩臨?”

“嗯。”江恩臨親了親他的嘴唇,“是我。”

“……”

毓秀的腳比大腦快,一個沒控制住,把這個邪神踹下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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