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田大娘看着雕花砌欄,十分古樸的大宅,內心十分感慨。
她還是回來了。
田大娘曾經不是田大娘,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孫眉好,她在這個大宅裏頭長大,不能說得上是千嬌萬寵,但也算無憂無慮。
當然,富貴人家的家裏,多少都有些龌龊,見不得人的陰私藏在旯沓角落裏。
她記得她母親過世前,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生個兒子,只有她跟姐姐兩個女兒,對此,她母親在孫家受了很多壓力跟不滿。
孫眉好從小個性強勢,好學又頑劣,活像是個假小子,她不只一次聽過別人講“如果是個兒子就好了”這種話。
但孫眉好終究不是兒子,她的父親用傳宗接代的名義,納了好幾個小妾,母親毫無怨言的供養着,卻在背後偷偷抹淚,孫眉好不只一次看到懷孕的小妾對她懦弱的母親頤指氣使。
一開始,她會上去指責,給小妾使絆子,但小妾轉頭就會向她父親哭訴,父親更心疼她,反而責怪母親沒有教好孫眉好。
那個時候孫眉好就在想,如果她将來嫁人就必須受這種窩囊氣,那她可能會選擇提刀跟對方同歸于盡。
對于這個烏煙瘴氣的宅子,她是一刻都不願意待下去。
“二小姐。”來的女子素錦垂髫,有着圓臉,她對着田大娘福身。
“你是新來的?”田大娘瞥了一眼,神色冷淡。“太太現在可有空見我?”她的話音中帶着譏嘲。
“是,奴婢叫紅杏。”紅杏面色不變,仿佛聽不出田大娘的言外之意,“現在是太太的晨課時間,沒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攪。”
“除了這點花樣,她也玩不出什麽。”田大娘嗤笑一聲,“行吧,我等。”
昨日田大娘跟田爹住在客棧,簡短的交換兩人當天獲得的情報,田爹打算去找馬公子跟姚公子,但田大娘對這樣的選擇有點不以為然。
現在事情擺明就與他們有關,但書院裏的先生諱莫如深,必定不是田爹去找到證據就可以理論,不然怎麽會沒人願意替田三說話,所以她選擇回娘家尋求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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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繼母相看兩厭,但繼母有個說不上是優點的特點,就是格外看重體面。
她要孫眉好盡一個孝順女兒的本分,會為此給她下馬威,但已故元配嫡妻的女兒哀求她,她礙于面子會不得不答應。
對此田大娘實在深有感觸,因此昨日就養足精神,六月三伏天,烈日照的她滿身是汗,身上粘膩的極為不舒服,但田大娘還是保持住儀态,她知道繼母想要什麽,那她就不能輕易如願。
她如青松般站着筆直,汗涔涔而下,這是繼母住的正院,她不喜喧嘩,所以即使是白天、即使是夏日,周圍還是顯得安靜無聲,無傳喚也看不見人影。田大娘覺得自己曬得有點迷糊,好像快要暈過去的時候,才傳來紅杏叫進的聲音。
田大娘下意識挺腰收颔,才跟着紅杏進屋,剛踏進就一陣馥郁香氣撲面而來,微微一窒才适應,她看向坐在正坐上,簪玉佩環,妝容精致的,不到三十歲的少婦,對她福禮:“太太。”
方氏只是淡淡擡頭掃了一眼,用素白纖纖塗着豔紅蔻丹的手輕拈了旁邊的果脯抿入口中,細嚼慢咽,半晌未語。
田大娘維持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她胳膊發酸,兩腿有些微顫,方氏才叫起田大娘。
“二姑娘怎麽來孫家?往年逢年過節也沒有見過你。”方氏輕撫自己的袖子上的繡花,漫不經心地說。
“太太,女兒有事相求。”田大娘幾番張口閉口,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想到了當初離開的時候她說過的話。
──我孫眉好就算将來窮得要飯也不會經過你孫家門口!
方氏聽到這句話,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孫眉好,你當時有想過你也有今天?”
田大娘緊緊閉着嘴一聲不吭。
“你還記得我當時跟你說過的話嗎?”方氏看着田大娘,狹長的丹鳳眼露出譏嘲。
田大娘沉默。
“你不認我這個母親可以,你要自己選你想嫁的人,也可以,是我失職,沒有盡到做為母親的責任,讓你覺得孫家待不下去,可以十餘年當作沒有娘家,沒有孫家。”方氏淡淡說道,“但我那時便警告過,你若要回來求孫家辦事,那這次就不可能讓你随意說不認就不認祖宗。”
“……太太不妨直說,您想要如何。”田大娘面無表情。
***
田大娘出孫宅後,往王大夫的藥鋪去跟田爹會合,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獲得的訊息,王大夫跟田爹獲得的線索都是與馬、王二人有關,田爹搖搖頭;“門房擋着我,在旁邊蹲守一天一無所謂。”
田爹瞅了一眼田大娘,發現她神思不屬,估量着她回去孫家可能是受了委屈,便不在王大夫面前多提,三人暫時無計可施,只好結束這次談話。
“無論如何,既是綁架必有所求,真的無法可想時,只能暫且等待,且勿自亂陣腳。”王大夫這麽叮囑。
直到回到客棧歇息時,田大娘都是一副恍惚的神态,讓田爹有些擔心,遂問道:“回孫家可是遇到什麽難處?”
“……繼母說,要她插手可以,但她要我女兒回孫家。”沉默半天的田大娘講出這句話,“她說我當年離開,孫家少了個女兒,既然要求孫家辦事,那就要賠回去。”
“她要田嬌。”
田爹震驚得無法言語,他站起來來回走動,焦躁地像被激怒的野獸:“……這種條件,怎麽可能答應?不成不成。”
“她為什麽指定要田嬌?”
“繼母說……田嬌年紀小,好教養,田蓉太大了,養不了幾年。”
田爹一直嘴裏說着不成,來回踱步,過了許久,他猛地轉向田大娘,問道:“你說,這一次是不是孫家……”
“……應該不是,我親生爹爹從不管事,整天顧着風花雪月敗家産,繼母自傲又愛惜名聲,不過做這種事惹自己一身髒。”
“再者,她如果想要這麽做,她有更多更好的機會下手,犯不着等到今天。”田大娘喃喃地說。
“……還是不成,我的閨女怎麽能給別人。”直到最後,田爹還是只能重複這句話。
田大娘靜靜着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
***
田嬌躺在床上,田蓉一如往常地睡得很沉,本來不适應地田嬌睡了幾天也睡慣了,但她今天很難得地做起惡夢。
她夢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樹林中間,一直大喊找爹爹跟娘親,沒有人,就是沒有人,無論她往哪個方向走,樹林高聳濃密,遮住了時辰跟光線變化,顯得一片漆黑,田嬌越走越害怕,她只能蹲下來委屈地一直哭。
她把自己縮的小小窩在一棵樹的旁邊,把自己埋在雙腿間嗚嗚地哭,也不知道多久,仿佛是哭累了,她站起來揉揉眼睛,開始漫無目的地走。
隐隐約約田嬌聽到遠處的呼喊聲,她使盡全力往聲音的來源處跑,她不曾停歇,神奇的是竟然也不覺得疲憊。
一直跑一直跑,跑的不知何夕,不知日月,最後田嬌害怕了,想停下來,卻恐懼的發現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雙腳,仿佛有意志似的。
她恐懼又慌張,用盡她想得出來的法子,像是打自己的腿,抓住旁邊的樹枝,都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往聲音處前進。
最後田嬌放棄,決定由不受控制的腿前進,她只覺得自己都要睡着,雙腿才緩下來由跑變走。
她看見前方倒着一個人,躺在中間一動不動,田嬌想逃,她一點也不想靠近,可是又不能控制,等到走到那人身側,她認出來那人是誰。
是田三。閉着眼的、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田三。
田嬌醒了。
她很不安,本來很樂觀地想,爹爹跟娘親都進城去處理,三叔一定會平安無事,可是現在已經五天,沒有消息傳回來。
田嬌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她索性不睡爬起來,推開門摸黑摸到王有才的卧房。
“有才哥哥……”本來田嬌想要叫王有才出來,但想到現在是睡覺時間,因此叫喚聲漸漸的悄然變低。
她靠在門旁,蹲下來看着地板發呆。
沒多久,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的正是王有才。
“睡不着?做惡夢?”王有才挑眉。
田嬌一看見王有才,大大的眼睹便快速的蓄滿了霧氣,一臉要哭不哭的委屈巴巴的模樣。
王有才一下就慌了,“哎……怎麽突然要哭?惡夢都是假的!都是反着來,所以不作數,你別哭。”
王有才越講,田嬌越覺得委屈,眼淚巴搭一下就落下,嗚咽地說:“有才哥哥……已經五天了,我好想爹爹跟娘親。”
“我夢見三叔躺在地上不會動,我想見娘親……有才哥哥,嗚嗚嗚……”田嬌一直擦着擦不完的淚,斷斷續續地說。
“別哭,沒事的,嬌妹……別哭。”王有才笨拙的拍着田嬌的背,拿衣袖幫田嬌擦眼淚跟鼻涕。
我心疼。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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